大約從五六年前開始,家裡人就催婚俞玲珑,逢年過節不免爆發争吵。俞玲珑屢屢說過:“要不是為了回來看一眼夢夢,我才不回來過年呢,一年到頭盡聽你們在這催催催。”
俞夢也很義氣地抱住自己的小姑,與全家人為敵:“你們幹嘛要把我小姑嫁出去啊,我小姑以後又不是沒有人養,她要是老了我來養她啊。反正我和小姑最好,你們不準替小姑做決定。”
2019年新年,俞玲珑沒有回安川過年。想着已經大半年多不曾回家,好久不見自己這個心疼的小侄女,于是買了10月2号的票,決定國慶節回老家一趟。
玲珑小姑:學校裡有發生什麼有趣的事情嗎?
鞋廠公主一時間想不起來任何值得說“有趣”的事情,正在考慮要不要把後排徐嘉譽那些男生上課接嘴的事情告訴小姑,小姑又問:學校裡有沒有遇見什麼喜歡的男生啊?
鞋廠公主:。。。小姑你工作裡有沒有遇到什麼喜歡的男生啊?
玲珑小姑:【動畫表情】來咯,靜安區女子監獄。
玲珑小姑:我跟你爸媽又不一樣的。我覺得你在高中如果碰到一個喜歡的男生,有一段青澀的初戀,還挺好的。等你到社會上,就會發現好的男生在校園裡已經被瓜分光了。所以要趁現在買入,都是原始股,以後肯定會漲。
玲珑小姑:沒有喜歡的,有趣的也成啊。現在高中男生都什麼樣?
俞玲珑離開高中太久了,俞夢很難給她解釋現在的版本。再說了,她也沒幾個熟悉的男高中生。
不知道為什麼,俞夢心裡猛然閃過了沈岐黃那張賤兮兮的面孔。她心說,哪裡有有趣的,全是有病的啊,姑姑。
她給姑姑發了個【困】的表情,接着便聽有人叫她:“夢夢,夢夢今天晚上怎麼一直不說話啊?”
“夢夢最近有沒有寫東西啊?”一位眉目和善的阿姨看着她,“哎喲,我們好久沒有見過夢夢的作品了。”
俞夢勉強地笑笑,說最近忙于學業——她當然不想說自己最近在寫什麼。
問她話的,是市裡文聯的一位阿姨。實際上,在場幾乎有一半人,都在市裡的文化組織和電視台工作,剩下那一半才是和鞋廠生意有直接關聯的老總們。
讓完全不同的兩個領域聚到一起,歸根還是因為父親。
俞夢的眼神落在包間裡晶瑩剔透的水晶燈上,别的色彩映在挑高的天花闆上,隻有十分耀目的白光折出來落在俞夢的眼裡。
她伸手擋了一下,白光像很久以前的月光一樣透過指縫,讓她恍然一下,以為那照到了自己的小粉胳膊上——
那月光一直照到俞夢的小粉胳膊上,仿佛嵌上去個青光色硬币。俞夢揉了一揉,發現揉不掉,那硬币影影綽綽地晃動着。她看了一會兒才揪出因果,原是桌上的鏡子和窗外的月亮。
從她的窗子裡望出去,能瞧見樓下的榕樹和天上的月亮,月亮像水粉課上她滴在紙上的畫布上的一點白星子。她趴在那底下看書,從注音畫報看到重重疊疊方塊字的雜志。榕樹的碎影透過月亮蔓延到紙上,古怪地生長。
家裡好多人,打扮卻出奇相似。卡布灰的鴨舌帽和黑粗的鏡框便算是換了戴也看不出差來。茶座上的水燒了一輪又一輪,冒出灰白色的煙。
父親叫他們“老師”,他們叫父親“俞總”。躲人的俞夢被叫到客廳裡去,母親讓她背首唐詩,她扭扭捏捏擠出來一句“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裡”,一個叔叔鼓掌大笑道“好啊好啊”,對左右說去“我兒子還隻會《靜夜思》呢”。
那位叔叔眼鏡上蒙蒙亮了一片,看不清臉。俞夢隻管回了接下來的問題,諸如“喜不喜歡語文課”“喜不喜歡看書”,她囫囵“嗯”了,又聽得連連幾聲好。
她方是得了大赦,縮到角落裡去,卻沒緣由地分了隻耳朵聽大人聊天。從前家裡也來過許多叔叔阿姨,談話裡總是什麼款什麼費,許多她聽不懂的數字。
這次倒是有能聽懂的地方。唐詩、宋詞,還有一些外國人名,那位眼鏡蒙蒙亮的叔叔大笑“文學文學”,對父親說“少兒刊物确實是接受孩子來稿的……”。
囫囵的一個晚上,看着别人吃飯喝酒與喋喋不休。俞夢在玻璃杯的白色反光裡染上困勁兒,在雲裡霧裡隻偏生記住了一句話——“文學是神迹”。
她被父親拿一本小報喚醒。父親問她能不能寫一首小詩,像小報上一樣。她不知道寫什麼,于是照裡面一首小詩的格式,連字數都對好,寫了她窗外的月亮。
約莫一周以後,俞夢放學回家,便瞧見一位挂着熟悉笑容的叔叔。父親拍着她的肩膀讓她叫“林叔叔”:“林叔叔是電視台的名人噢!”林叔叔眯着眼告訴她,她的小詩要發表在市裡的少兒刊物上。
“夢夢,你真是個天才!你是用了個什麼詞?荼白色的月亮!簡直不像孩子寫出來的,倒是很有張愛玲的風範。”
張愛玲是誰?俞夢茫然地看着面前人,卻知道發表小詩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林叔叔一邊摸着她的頭一邊對父親贊歎:“俞總福氣啊,你家這個是小張愛玲呐。那文章我看也用不着我來寫——等再過兩年……”
世界像退潮後空曠潮濕的沙灘,父親明晃的笑臉映在她眼裡,縮小成一枚銅錢,薄薄地倚在雲後。遍地竟是嫩粉的玫瑰和不朽的樹幹。
枝幹上細密刻着不知年歲的名字,她看見“張愛玲”,她還想找——隻是那些紋路斑駁再斑駁下去。眼前好似隔着愈來愈厚的玻璃,她真想哈上口氣,再擦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