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西斜,衙門裡官員們基本都已下值回家去了,雖說眼下還是陽春二月,可北方到底寒冷些,新帝上任後為加強吏治,減了公署永田,各官署自此收入銳減,取暖的炭火數目和質量皆不及以往,寒冬白日裡也有些發冷,倒不如早些回去,關起門來想怎麼折騰便怎麼折騰,一家子和和美美的冬日取暖,倒不失為一樁美事。
可眼下聶漣卻沒有此等閑情。
白日裡幾人的談話言猶在耳,想起如今還在牢裡的人,于情于理都該走這一趟。
孟栾今日留在了左肅政台官署,還是自己從前的位置,來不及與同僚們溫情,便就着左肅政台這幾日收集的情報仔細查閱了起來,此刻外面大堂裡空蕩蕩的隻剩她一人,正待凝神收集卷宗,卻聽見公署内傳來一陣腳步聲,方才恍然原來聶大人也還未下值。
聶大人神色一如從前,經過堂内時隻是稍一停頓,對孟栾說道:“你随我去個地方。”
肅政台牢内。
孟栾亦步亦趨地跟着上峰,看着不同于幾天前的路子,揣緊了自己懷裡的東西,隻默不作聲地跟着。
盡管有所預料,可真正到人跟前時,還是止不住驚訝,眼睜睜看着自己素來敬仰的長官躬身進去,恭謹行禮:“二月天寒,牢裡潮冷,學生給老師帶了些保暖物什,望老師保重身體。”
老師......聶大人入仕時間已不算短,在大燕朝堂上更有着赫赫名聲,如今尚未隐退、能被其稱之為老師的,想來隻有右仆射老大人了,或者說,原尚書右仆射,範程弘大人。
按照燕朝官制,三省六部五監九寺,各有其對應長官,尚書令、中書令、各部尚書、各監監丞,均為要職,平日總攬部門事務,隻是随着官制革新與舊例避諱,三省長官已逐漸淪為虛職,皇帝多以“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或“同中書門下三品”銜來提點官員進入政事堂共商國是,而其本職正官,大多是各部内中遊之職。尚書省雖置左、右仆射,依照大燕以右為尊之俗,尚書右仆射穩居作為尚書省長官之位,已算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更何況三朝元老,德望崇高,門生故吏遍野,在朝在野已隐隐有領銜之勢。
可歲月終歸不會饒人,再如何叱咤風雲,如今坐在牢裡的,都已是一個年逾古稀的老人了。
花白的頭發稍有淩亂,面容上的褶皺随着當事人的動作而顯現,這一處隻關押着一人,周遭靜谧無聲,牢裡的人聞聲擡眼,使孟栾看清了這位能臣的樣貌,過分的蒼老,溫和幽深的眼神,彷佛能包容萬物,超脫世俗。
意料之外,卻也情理之中。
範程弘看向聶漣,餘光掃到了其後面一道年輕的身影,眸間閃過一絲意外,隻緩緩道:“多謝。”
“老師不必客氣。”眼下東西已經送到,聶漣卻并未着急離開,隻是再次開口道,“上次我問老師考前是否見過伍蠡以及試題保存等問題,雖則外面傳聞紛擾,但學生深知老師秉性,素來耿介直言,不屑虛與委蛇,想必能說的,願意說的,都已向學生道明。”
“隻是學生愚鈍,尚有一事不明,不知老師能否為學生再解一次惑?”
老大人似乎早有預感,面上無絲毫異色,隻微微牽起嘴角,露出一絲疲色,溫聲道:“如今時行勢易,我已是階下囚,肅政大夫不必講究這些虛禮,有何想問的盡管說便是,老夫一定盡力如實相告。”
“老師不必如此。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學生始終謹記老師當年教誨,”聶漣不願改口,隻繼續問道,“老師此前曾承認在會試前見過伍蠡,那您是否對此人背後信息了解呢?”
此前孟栾曾在劉成業處聽聞聶漣審問範程弘時屢屢碰壁,所得有效證據甚少,緻使淳親王和刑部不得不兵行險招。可依如今看,情況似乎并非如此,聶大人對範大人,稱得上恭敬守禮,而兩人之間的對答,說是審訊,其實更像是探詢,是聶大人對于自己師長小心翼翼的探究問詢。
範大人并未多作猶疑,稍微回憶片刻便道:“在他等門前老夫做過些了解,蜀中眉州人士,祖輩曆代從商,其人狂傲不羁,頗為傲慢,隻因家财鴻富,在京中廣散接濟,結交了一批舉子,”談及此前京中盛傳的伍蠡散布的自己的策論文章,他繼續道,“我也瞧過他此前的文章,文章構思及章句辭藻皆無出彩之處。”
“那您可見過其此次會試的文章?”聶漣問道。
範程弘一時未答。
孟栾從旁聽着,有些了然。
為确保公正,衆舉子的會試卷冊經統一謄抄糊名後再送往閱卷官員處,杜絕了通過筆迹姓名而額外通融的可能,按理會試前幾名者,其卷文當由全體閱卷官員遍覽過後給予最終評價,範大人作為此次會試的座師,按理應當見過其卷文内容,隻不過不知哪份為伍蠡所作,此案鬧出不久後範大人便已下獄,伍蠡原卷如何,恐怕其如今還未曾知曉。
或許事情有了其他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