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倚樓的火光,映紅了汴京的夜空。
純懿夾在混亂的人流中奔跑,光影明滅,人影綽綽,有人沖着她大喊什麼,也有人試圖來拉住她的衣衫,她卻已經什麼都聽不到了。世界在她眼中幻化成一團又一團光怪陸離的斑影,她隻憑着本能,想要逃離那個可怕的男人。
有人撞開身邊擁擠的人群,拼命沖着她奔來,一把攬住正惶然顫抖的她。純懿下意識掙紮,一邊不斷尖叫,一邊不住推搡着那人的身體,狀若瘋癫。
那人卻反而将她抱得更緊,一向挂着爽朗笑容的臉龐此刻滿是焦急:“沒事兒了,純懿,是我,是我……”
見純懿恍若未聞,仍舊不斷掙紮,一張小臉煞白如紙,還帶着斑斑點點的鮮血,實在是吓人的很,少年也急了,顧不得身後跟着的陸家親兵們,喚道:“純懿……琅琅!”
一聲簡單的“琅琅”,卻穿透了周圍的喧嚣,鑽進了純懿混沌的腦中。純懿失神的瞳孔終于漸漸有了焦點,定定端詳了眼前的少年許久,似乎才終于認出了他是誰,忽然大哭出聲:“滅火隊……起火了,昂哥哥,起火了!快找滅火隊來!”
陸雙昂心疼地将眼前不停顫抖的小姑娘摟入懷中,不住安慰她:“别擔心,滅火隊已經來了,陸家親兵也在這裡,不會有事的。我在這裡,琅琅,别怕。”
純懿微微安下心來,可緊接着,在火焰席卷床帷之前,那雙帶着兇煞殺意的漆黑眸子猛然出現在眼前。
她在陸雙昂懷中戰栗、尖叫,幾乎泡在鮮血裡的手指緊緊攥着陸雙昂精緻華貴的衣服,留下一片醜陋又惡心的血痕。向來講究的少年沒有絲毫閃躲,反而更加用力地将她圈在自己懷中,感受着她的柔軟身體,驟然聽聞她不見的那種驚怒才緩緩退卻,嘴裡不住安慰着她,也在安慰着自己:“沒事兒了,乖,沒事兒了……”
純懿擡起小臉,滿是驚惶看着他,喃喃:“昂哥哥,我殺人了。”
周圍喧鬧,陸雙昂沒有聽清。在親衛們的簇擁中,他低下頭,湊近純懿,柔聲問:“什麼?”
“我殺人了!昂哥哥,他會來找我的,他一定會來找我的!”
不遠處傳來“轟隆”一聲,醉倚樓終于在火光中轟然倒塌,火焰一下子燒的更旺,四周刹那亮如白晝。
短暫的明亮驅散了一切黑暗,讓每一點細微的表情都無處遁形。純懿與陸雙昂對視,看清了對方眼中的震驚與恐懼。
還是陸雙昂先回過神來。他脫下自己的披風搭在純懿肩上,微微彎腰,認真系好領口的帶子,将她瑟瑟發抖的身體全部籠罩在内,然後直起身子,右手放在純懿已發髻散亂的頭頂,微一用力:
“别擔心,琅琅,我去看看。”
純懿被陸家親衛偷偷送回了宮。虞婁大軍圍困了汴京,身為皇帝的父親和身為太子的哥哥都在為這件事忙亂,早就焦頭爛額,在母親的刻意隐瞞下,宮裡沒有人發現純懿的短暫失蹤。
而不管母親怎麼逼問,純懿都隻是咬唇流淚,不肯說出發生了什麼。
王皇後心疼她,也不願逼迫她,在純懿的要求下,把這件事全權交給了陸雙昂處理。而陸雙昂雖然平日裡不拘小節、潇灑不羁,對待純懿的事情卻從來是極其認真。第二天,他就帶了宮外的消息來找純懿。
“那個男人已經死了,”陸雙昂幫純懿削梨子,梨皮從他手裡一圈一圈褪下來,長長一條,“但不是你殺的,純懿,是我殺了他。”
“什麼?”
陸雙昂将視線從梨子上轉到純懿身上,微笑:“我趕去的時候,那個人受了重傷,但還活着。是我一劍殺了他。他欺辱你,我不會允許他活着。”
“所以琅琅,你安心,你沒有殺人,你的雙手,不管是以前還是以後,都隻會用來撫琴弄香、插花作畫。你也不用擔心那個男人來找你報仇,他已經被挫骨揚灰,再也回不來了。”
純懿不敢相信,陸雙昂再來的時候,就把所有的卷宗記錄都帶來給她看。醉倚樓是汴京出了名的花樓,突然起火燒毀,竟然被查實這裡是虞婁安插在大慶的據點。起火當夜,虞婁細作們撤離極快,隻有一個男人被燒死在樓裡,屍體被擡出來時還能隐約看出樣貌,便畫了副畫像一并夾在卷宗之中。
陸雙昂不想讓純懿看,純懿卻顫着手展開了畫軸。待認出了她已深刻于心的那張臉,純懿一個激靈,将手裡的畫卷抛了出去,然後雙臂環抱着自己,放聲大哭。
自出事以後,她隻是流淚,這還是她第一次如此痛哭,似乎在塵埃落定之時,才終于能将擠壓積壓在心裡的委屈和恨意宣洩出來。
陸雙昂心疼得不行,将純懿攬入懷裡,聲音還帶着屬于少年人的清朗,堅定對她許諾:“琅琅,你是我的妻子,是我的錯,是我沒有照顧好你。我們以後還有很長的路會一起走,不管發生什麼,我都絕不會離開你。”
他将純懿從他懷裡挖出來,笨拙幫她擦拭臉上淚水,露出一個暄然的笑容來:“而且這次多虧了你,陛下才能抓到虞婁的把柄,這才在和談裡占了上風。虞婁已經撤軍,汴京之圍已解,琅琅,汴京城裡的下一件大事,就是你我的婚事了。”
轉過年,汴京城内春花盛開之時,純懿帝姬出降。
驸馬陸雙昂雖出身武将世家,不喜弓馬反而醉心詩畫,正與溫婉柔順的純懿帝姬相配。兩人又是青梅竹馬,早已兩情相悅,婚後自然琴瑟和鳴,是汴京城裡出了名的愛侶。
再過一年,蟬鳴聲聲,汴京城内各位夫人娘子們便相約至怡園夏趣雅集。屋内放着碩大的冰鑒,大家圍坐在一起,一邊煮茶,一邊談天。
顯德帝姬以手為扇在耳邊扇風,抱怨着:“今年的夏天可真熱,連我們園子裡的青蛙都個個伸長舌頭,不樂意呱呱叫了呢。”
立刻就有人接過話頭:“顯德你家園子裡是什麼青蛙,還會伸舌頭?我看下次咱們也别來怡園了,直接去你家園子裡長見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