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正坐在茶樓第二層,比起一樓要清靜許多,沒什麼人,樓下的喧嚣也與你們無關,能将樓下大廳中的絕大多數情況都收入眼底。你原本懷疑丹楓坐在這裡是圖清靜,但圖清靜的人大多不會選擇人聲鼎沸的茶樓。這裡從來不缺高談闊論的人,他們把白天時藥王秘傳據點的事情傳得沸沸揚揚,并且各有各的看法。大多數人都不太關注說書人在講什麼:放眼望去,此時此刻還算勉強聽了評書的人,除了你們這一桌,就隻有底下最邊上那一桌的白發狐人了——那個女人興緻勃勃、倒是和景周那副恹恹的表情完全不搭邊。
“一天到晚對藥王秘傳的秘密那麼感興趣做什麼,”景周不慌不忙,金色瞳孔中閃爍着狡猾的光,他沖你眨了眨眼,像是覺得你能瞬間會意一樣,“要讓他們望而生畏,不敢觸碰禁忌才行。這跌宕起伏、令人揪心的情節不就有了嗎?”
你明白了。
他是打算借茶樓評書、整合今天繳獲的資料,半真半假地揭露藥王秘傳的事。所有人都知道他們的存在,但從今天起,他們再也沒有秘密,人們不必再為其提心吊膽,也不必再對它的神秘心生向往——畢竟有例在前,豪賭一場卻沒等到苦盡甘來。平和地将這件事翻篇,用通俗易懂的評書講述悲慘的故事,在他看來,不僅更容易讓羅浮某些躁動的人安分下來,告訴他們有一就有二,也能輕松地讓外來人知道:長生夢短,所謂不老不死不過是豐饒的謊言。
經過藝術加工的評書比真實的曆史更容易被傳播。
作用不多,有利有弊。現階段而言,利大于弊,反正藥王秘傳肯定恨死你了。
“除我以外,都用化名。我既然是真實的人,也由不得他們質疑。”你鎮定地接話。
景周點頭,對你的上道表示滿意。
而丹楓接上話題,向你解釋他們剛才提出的疑問。
“江姑娘,評書一出,真相大白,從今往後,藥王秘傳殘餘勢力針對你的行動絕不會少,可謂是煩不勝煩。僅僅是寫評書這一半報酬,可遠遠付不起你将來要面對的那一幫烏合之衆的騷擾。”丹楓不緊不慢地說。
他說話時,你常常覺得周圍都要安靜幾分。你發現那其實是錯覺,并在同時發現,整個茶樓都被歡聲笑語和溫暖空氣包圍時,唯獨丹楓身邊的溫度偏低涼,你忍不住琢磨那溫涼相和的感覺究竟像什麼,在他再次開口準備說下去時、你發覺那種感覺很像某場幻戲中春末的雨水。
“何況,他根本就是早有打算的。我與他相識甚久,他自然知曉我雨天之時會在金人巷茶樓久坐,再将江姑娘你帶來,這桌上該有的人就湊齊了。”
丹楓注視着景周那張微笑着的臉,眉眼間顯出一點無奈,想來坐到現在也沒有起身離開已經是他對景周極大的包容。他轉而向景周說道:“此番前來,不就是為了說這件事?作者自然要取材,但那些内部繳獲的資料、想來你當時根本沒機會細看,你若問我,我自然告知,屆時,你下筆也好有分寸。”
你看向景周,景周仍舊微笑着點頭承認。
他剛才還假裝不知道丹楓為什麼在這裡,甚至告訴你雨天逛街很有韻味。
——結果他根本就是故意的。
……你還能拿他怎麼樣呢,你想。你懷着這種微妙的心情開口詢問:“能順着那些針對我的行動做點什麼也不錯。那評書叫什麼名字,你想好了嗎?”
“星海俠侶,怎麼樣?”
“哈、你真的打算寫愛情故事?”你短促地笑了一聲,丹楓也适當地露出一個無可奈何的淺笑。你們都拿景周沒什麼辦法,應該說,沒什麼人拿他有辦法。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嘛,不現實地擺出落差,就總有人心存僥幸。”景周一臉正色。
“好吧,就依你。你真是逛街都想着正事,沒有比你更愛崗敬業的人了。”你調侃道。
實際上,你内心有一份隐秘的委屈與責怪。
和景周在一起,他總是讓你的心情保持在微妙的愉悅和輕快中,你并不讨厭他,應該說、很多事都願意順着他來的你其實還挺喜歡他的。
隻不過,景周總是在思慮各種各樣的大事,你知道這沒有錯,因此從未開口指責。
——他沒告訴過你,也絕對沒害過你。
但你卻忍不住越想越深:他就沒有一分鐘是完完全全想着你的嗎,就沒有一分鐘就完完全全放松在日常生活中的嗎,難道他說的話真的是花言巧語,是拿來逗你的?怎麼可以這樣,你的感情是可以随便玩弄的嗎?好好對待别人的心情,分明是最基本的人際交往原則吧。
當對方仍舊在忙、并沒有真的想着你這個事實擺在你面前時,好不容易松口氣以為可以懈怠卻不得不再次繃緊的撕裂感抓住了你,讓你很想像面對江行舟的不告而别那樣拍桌而起,憤怒地大聲喊叫,不管不顧地流淚委屈,向他宣洩你這兩天以來積壓的、難以訴說的心碎與痛苦。而你忍住了,因為你發現你沒有立場:在這裡發脾氣算什麼呢?
你深深地呼氣,心情很微妙,說:“這麼一想,拿一半報酬确實吃虧了。我可是要面對生命危險的。你寫完評書,就交給我,我來遞給茶樓的說書人,免得他們查到你那裡去。”
“好啊,我倒是省事了。報酬你九我一,如何?”
“好。”
談完事情,雨卻越下越大。景周疑惑地看向丹楓,而丹楓不以為意地倒了杯茶,平靜回望對方,歪了下頭,示意對方應該離開了。景周苦着臉,有些心碎地望向茶樓外那一片籠罩在煙雨中的朦胧街景——他今天來接你、是穿得很好看的。他往日裡不會這樣鄭重其事地收拾,布料很講究,花紋細膩,顔色與布料底色相差無幾,并不打眼,是一份需要仔細觀察才能發現的精緻。因此你想,他大概有點不開心,這麼大的雨,再如何小心翼翼、衣服也肯定要淋濕的。
誰知道雨會在什麼時候停呢?
你們三個人坐在同一張茶桌上,安靜地聽着樓下的評書。窗外雨水淅淅瀝瀝,你眼尖地發現有幾片銀杏葉随着風雨飄進茶樓,落在距離你們不遠的窗台前。圓潤的雨珠浸入木窗,你看着那一片窗台的顔色漸漸變深,敏銳地嗅到來自古木的腐朽香味,這種味道裹挾着雨水的清新撲鼻而來、令人上.瘾。
“再坐一會兒吧。”你向景周提議。
丹楓神色淡淡地瞥了你一眼,并沒有阻止。他說:“桌上的是鱗淵春,再坐一會兒,嘗嘗丹鼎素針也不錯。”
景周用手撐着頭,眉眼間泛起倦意,點頭說好。他真的有點累了,你也不想再說什麼給他徒添煩惱,因此隻順着丹楓的意思點上一壺丹鼎素針,之後便不再說話。反倒是一貫隻接話的丹楓主動關心了你,他将注意力從說書人身上拉回來,問:“你打算參加星天演武嗎?”
想起答應辭海的事,你對丹楓回以微笑,并承認了這個答案。
丹楓用指尖點了點桌面,清脆的聲響與細微的震動驅散了景周的睡意,看到景周一個激靈地清醒過來,才轉而繼續和你說話。“将軍出征倉促,再加上不愛處理公務,雲騎骁衛之職已空缺百年有餘,”說到這裡,丹楓扯了扯嘴角,幾乎是忍不住笑了一下,“他或許會順勢在星天演武中擇選一人上任。如果你無意于此,恐怕要多加注意。”
你思考一番,發現自己其實并不抵觸。于是你誠實地回答:“我倒是無所謂,骁衛也好,隊員也罷,我都沒什麼概念。”
丹楓笑了。你發現他今天笑得格外頻繁,而當你提出這個疑問的時候,對方維持着臉上的淺淡笑容,說,今天很高興,并且反問你,高興不就是應該微笑嗎。
你像他一樣用指尖點了點桌面,也笑了一下:“沒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