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林南的春天來得早了些。
青年穿過街頭的時候,綿綿細雨未停。他很愛惜這把半新不舊的紅紙傘,是以在踏入茶樓時,他鄭重其事地将傘斜靠在門邊、自己挑了一個随時能看見那把傘的位置安靜地坐下。這間茶樓幾乎沒有客人,說書人的風濕病犯了、并沒來上台,因此青年的聲音在這偌大的空間裡格外清晰,隐隐激起回響。
“碧蘅毛尖,多謝。”他的聲音很有些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意趣,清脆而擲地有聲。他穿一身利落的鶴紋雲白短打,正四下張望,眼眸中閃爍着細碎的光,挑起一邊劍眉,黑發高高束起,雪山紋樣的發帶垂落兩側肩頭,像有些意想不到似的,“店家,樓中為何無人,鎮上出了什麼事麼?”
“自然是首席大人回來了。”
掌櫃揮揮手。店小二會意地端上一壺茶:雲霧缭繞,香氣撲鼻,茶葉舒展纖長,茶水透亮,确是出自碧蘅山。
“原來如此。那首席歸隐多年,還時時出山多管閑事,虧得你們不心煩他。”青年露出微笑,豎起一根手指、示意店小二噤聲,端茶上來的店小二心領神會,并不說話。
“你這人忒不識好歹!”
埋頭算賬的掌櫃聽見這不識相的問題擡起頭,打算好好理論一番,卻登時愣在原地。
“首……首席?”
卻見江行舟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囫囵飲下,将茶盞放回桌上,一個呼吸間便攜着門前的紅紙傘沒了身影。
不待店小二去追,那茶盞中放着的幾枚“銀蓮葉”便撞出清脆的聲響,應和青年遠去時留下的短促笑聲。
01.
蜀靈閣矗立在碧蘅山巅,迄今已六百三十二年。閣内設七席六院,典籍多如牛毛,學子如過江之鲫。六百三十二年,地位穩固、無一絲一毫動搖:此處群英荟萃,星光璀璨,曆任帝皇均自這謀臣似雨的樓閣求學;蜀靈閣首席江行舟更是七百年前那場災難中挺身而出的英雄,領受記憶恩賜,掃除奸惡,蕩平妖寇。
“萬般功勞皆攬到首席身上,這江行舟豈不是手握日月摘星辰?”求學的少年将史冊丢到桌上。
窗邊傳來一聲輕笑,正是江行舟放下紙傘、向學堂中來。“小殿下言之有理,我也認為這史冊言過其實了。”他将搭在肩頭的發帶推到背後去,灼如桃花的眼睛向堂中一掃,隻見那少年正襟危坐、惶恐不已,“我江行舟若真是頂天的人物,當年那豐饒妖寇也沒法子将林南衆多将士逼到北境去。小殿下可有何看法?但說無妨。”
少年避而不談,轉移話題,問道:“史冊記載,首席與一皇族私交甚笃,可是真的?”
江行舟詫異挑眉:“不曾想殿下還對這些感興趣。”
“是不是?”少年不依不饒。
“……是。”
江行舟停頓好一會兒,才終于将自己的注意力從回憶中抽出。
“此人名喚木為舟,字洺澤,終年巡遊星海,早不見蹤迹了。”
02.
江行舟這次回林南,是有事情要辦的。他兢兢業業六百餘年終于成功辭職,歸隐雪境,卻沒想到蜀靈閣沒人能成功擔起守望江山的職責,首席之位一再更疊,又空了出來。北境邊界冰陣之前,他的親衛收到書信,他才屢次出山,再任首席,為這片他守望着的土地排憂解難。
整個林南,隻有兩個長生之人:一個是江行舟,一個是木為舟。
也難怪蜀靈閣對首席繼任者不滿、要再請江行舟出山。論閱曆資曆,誰比得上在世間行走七百餘年的江行舟呢?
可是,不長生,便無法守望江山了嗎?
所謂長生,既是神明的祝福,也是永恒的詛咒。否則當年的江行舟與木為舟,何必同開拓星神阿基維利達成共識,種下記憶的神物銀蓮,哪怕身負詛咒、流逝珍貴的記憶,也要打敗令使、驅逐象征長生繁盛的豐饒。
長生夢短,記憶永存,在世間熾烈地走過一遭便已足夠。林南百姓勇敢不屈,無人是貪生怕死之徒,更不會貪圖永生不死、青春不滅。
“然而七千年前的帝皇卻并非如此,他為求長生不死,舉全國之力造出九艘仙舟翾翔宇宙。可那九艘仙舟早已不知行至何處,七千年過去,始終未曾返航。”
江行舟抱着紙傘,領着少年在書閣中穿梭,聲音不急不緩。
這間書閣很有些年頭在了,空氣中彌漫着屬于紙張、油墨的腐朽香味。那些愛讀書的學子慣會挑好位置,等江行舟和少年找到記載七百年前災難的史書時,他遺憾地發現:書閣内亮堂的位置已被占盡,來自五湖四海的頂尖學子們埋頭苦讀,沒有一人發覺他們兩人的彷徨。
兩個人拿着書冊登記,江行舟示意管理員不必聲張,随後便帶着少年朝着最貼近雲端的亭台走去。
“江某鬥膽猜測,那九艘仙舟大約有兩種結局。一則在豐饒之力侵染下毀于一旦,在宇宙深處哀鳴消散;二則如林南七百年前的英烈一般,驅逐豐饒,還天下太平安甯。”
江行舟早已從阿基維利那裡得知仙舟如今的模樣,卻不打算向年輕的皇族說明。
“若是仙舟未能求得長生呢?”少年握緊書冊,提出自己的疑問。
“七百年前,豐饒令使尚且主動找上林南,又怎麼會拒絕誠心誠意、漫遊宇宙的求藥使呢?”無論那位名叫倏忽的令使打着何種算盤,都與江行舟無關。他對此略有猜測,卻并未有所行動。
林南信仰記憶,仙舟信仰巡獵。同根生的文明已自數千年前走上不同道路,即便他想多管閑事,也鞭長莫及。
兩個人在亭台中坐下。
亭台在碧蘅山巅,最是貼近雲端。少年伸出手、将一片浮雲抓入手中。
而江行舟将紙傘放到一邊,攤開書冊,閱讀自己的生平。
“書中講首席推翻前朝,收複林南失地,可真有那麼神麼?”少年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忽的發問。
江行舟翻書的手指一頓。
他啞然失笑:“首席漂泊半生,從軍之前不過一耍劍藝人,空讀幾本詩集兵書,如何這般神呢?”
年歲甚高、外表仍舊與青年無異的人垂下眼睑,将書中那一頁頁讀來令人心潮澎湃的話語盡收眼底。書中講他江行舟自萬裡之外奔襲而來、自危難中挺身而出,大罵委曲求全的前朝帝皇貪生怕死、鼠目寸光,斬昏君奸臣,振臂高呼“林南恥,猶未雪”、“不破豐饒終不還”,慷慨激昂,率軍南征,掃除奸惡,蕩平妖寇。王師南定蓮都之日,林南下了第一場大雪,銀裝素裹,無始無終,金色蓮花悄然綻放,花蕊垂下恩賜,被戰火蹂.躏的江南萬物生發,又變回記憶中的模樣。
首席之名傳得太神,連他自己都不禁懷疑:他真有這麼厲害麼?
還是那位開拓星神阿基維利太像平凡人,那位名喚木為舟的初代皇族離開得太爽快所緻呢?斬昏君奸臣的是木為舟,帶來記憶神物銀蓮、為他們指點迷津的是阿基維利,這麼多年過去,這些事情倒是一并歸到江行舟頭上了。他想到這裡,不禁笑了一下,暗自責怪自己:自己與木為舟同樣身負詛咒,這些事情還是從日記中得知,如何來這裡說史書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