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微妙的問題。它撥開雲霧,觸碰到你内心隐秘的傷口,揭開朦胧的面紗,讓你看見那個雪地裡茫然的女孩:你和她相似的綠眼睛對視,對方瞳孔中倒映出你神色寡淡的臉龐,那一刻你便明白,景元說出了你的心聲。
你恐懼那未知的一切:過分親密的關系,已知角色的轉換,甚至可能發生的沖突。如果你最最在乎的朋友要因此離開你,那麼你甯肯将一切推回原點,隻求什麼都不要變。然而你有多麼害怕這隻是你的一廂情願,在面對這個問題時,你便有多麼沉默。
可惜你的老師不會再留給你一個沉默的背影,也沒有辦法再回答你的問題。
“我很害怕……确實是這樣。”你牽着白發少年的手,兩個人并肩漫步在雨街之上。他的手比你要小一些,溫度更高,你清晰地感覺到他手指粗糙的繭和掌紋,像在貼合松柏的年輪。
不知不覺,你竟然已經在羅浮仙舟駐足百年之久了,最初牽引你走進這繁華世界的人是否也曾這樣小心地感受過你掌心的紋路,貼合過你的年輪呢?
“私心裡,我希望一切都不要變。我們都守望着這艘仙舟,一年一年、小心地把握着航行的方向。隻要神策府的銀杏樹刻下新的一圈年輪,我就會小小地松一口氣,因為我既沒有辜負雲騎骁衛的職責,也沒有把自己在乎的人弄丢。
這種時候,我會非常滿足。
我太害怕了,害怕一不小心就出差錯、失去在乎的朋友。失去會令人變得膽怯;我已經在這條路上經曆過一次痛徹心扉的分别,不想再有第二次了。”
你仍然記得你親手斬碎的綠葉與枝蔓,記得庭院中被你踩在腳下的橘味香水。當滾燙的身軀變得冰冷,熾烈的靈魂破碎為雲煙,你低垂眉眼去注視死去的狐人時,腦海裡不由得冒出一個念頭:難道愛是玉石俱焚嗎?你想去觸摸這個問題的答案,随後發現自己早已失去探究的勇氣與欲望。
現在就很好。
讓這一切永遠暫停,又有什麼不可以?
“景元,”你們穿過雨幕,踏入春霆衛駐地,“你是個很好的男孩子,你總是能很快地發現我想要什麼,和你的叔叔一樣聰慧又善良。但我覺得你在我面前總是拘謹、善解人意,展露出一種與年齡不相符的穩重可靠。這其實會讓我疑心你是不是有什麼小算盤?不過就像應星說的那樣,妄加揣測很傷人心,所以我覺得我還是不要再猜下去了。但是……我想說,如果能看見活潑跳脫的景元,我也會很開心。”
你岔開話題,不想讓景元繼續探究你的心情。一個敞開心扉、讓别人也來分擔分擔壓力的機會遞到你面前,而你擺擺手,輕輕将這個機會推開了。
景元沒有立刻回答,也難得沒有配合你的心意。他松開你的手,潮濕的水汽頓時鑽進你們手掌間擴大的裂隙,少年遺留的體溫很快便随着風散去,你的手指下意識顫了顫,像在安靜地挽留。
一向乖巧、可愛的男孩子站到你對面的台階上,他原本矮了你一截,如今借着沾滿雨水的台階、視線才終于與你持平。你舉起的傘原本能穩當地遮住他的發頂,但他又後退一步,落入凄冷的雨中。
或許是因為他生來就明亮,一雙金色眼睛每每目光流轉、便能令人憶起某個不知姓名的冬日午後,溫暖而不灼人——然而雨水順着景元垂下的眼睫滑落時,你心裡一顫、開始小心地打量他,擔心自他臉頰滑落的不是雨水、而是淚水。
“你是這樣想的嗎?”景元問。他蓬松的白發濕透了,一縷一縷垂在額前、貼在頸側;他壓着眉,唇角抿緊,目光在很謹慎地、不着痕迹地觀察你的反應,随後,他在雨中打了個寒顫。
你伸出手去、想要對他表達一些寬慰與關切,而他後退一步,微微掀起眼簾,瞧了你一眼,讓你瞥見那雙漂亮的金色眼睛始終濕漉漉的,随後,他便再次垂下眼睑,意圖不去看你,像有點委屈似的。
景元擡起手,把臉頰旁濕潤的長發别到耳後,他尚且沒有養成束發的習慣,撥弄發絲的動作也略顯生疏。你有點不開心,勉強地打算幫忙,他沒有躲開,而是力道輕柔地引着你的手貼在他的臉上。
“我肯定是想讨你歡心想昏頭啦。”
你因為他的話身體一僵,本能地想要退縮,而面前少年輕飄飄地握住你的手,便令你停在了原地。
——你原本是可以輕易掙脫的。可惜你既怕傷他的心,又怕斷自己的路。
你究竟是望而生畏,還是在期待呢?
“我呀,本覺得這段時日裡能常常望見姐姐的笑容……便應該知足的。但我有時、倒也會不服氣。”
少年斟酌着詞句,像在思考該如何表達他的心情才不至于引起你的反感。你始終觀察着他的神情,他每一次皺眉都令你好一番緊張,或許是因為你知道沒辦法回避他接下來的話。
“誰能憑愛意将你的笑容私有?我尚且年幼時,父親便常常與我說,這世界上終歸會有一人隻屬于我,而我也隻屬于她。因而我每一次看着你,我都要努力克制一個沖動的念頭,你的那個人……為什麼不可以是我?”
他每說一句話,你的手指便會難以克制地顫抖一次。
你小心翼翼地用目光描摹着景元的眉眼,緊貼少年臉頰的手掌便下意識動了動,拇指掃過他皺起的眉、撫平積攢的顧慮。
你的掌心有點發涼,雨水順着景元的發絲、眼睫、臉頰的曲線滑落,鑽進你手掌與他臉間的縫隙,他的手掌輕輕貼着你的手腕。兩個人的體溫點燃大雨中唯一的火。你的心一點也不冷。
“我瞧見你第一眼便知道,從此以後,我的心裡再也容不下别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