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本也十分優秀,何苦妄自菲薄?像你那般年紀便成為執事的人,少之又少。”
然而這時,景周卻很有一點傷心地望了自己的兄長一眼。
——兄弟兩人都明白,生為世家子弟,一生都為“世家”二字所困所累,走到何處總也很難踏出家族的蔭庇。因而景元加入雲騎軍時,兄弟兩個也沒為難,盡可能将長輩們搪塞過去了。
他說:“借了家族的勢罷了。”
“……你能說會道,慣能把握好場面。”
“油嘴滑舌,盡拿來讨人歡心了。她心思細膩敏感,怕會心中不安。”
“那嘴笨便好了?”
“不懂哄她開心,比之鹦鹉亦不如。”
“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究竟要如何?”
“我自會把握好分寸的。”這時,景周扯起嘴角,狡黠地笑了一下。
其實他心裡哀傷又苦澀,卻也知道不好好試一次,他不會再甘心了——萬一呢?生活中一旦出現這可能,念想便像野火一樣燒起來,再難熄滅。
“不必擔心我啦,等過些日子,她不忙了,我便約她出來說說。”
他總是如此說。但他又真的很想要你關心,心知如果你對他不聞不問,他便免不了在心中小有埋怨,又明白他實在沒什麼資格去為這事不高興。
“夜晚更深露重,兄長早些回去吧,免得受涼。”景周說道。
當兄長的背影沒入沉悶夜色。景周便站直身體,走到窗邊,伸手支起半邊窗戶。
夜風順着縫隙鑽進這間充滿書墨香的房子,吹落桌案上堆疊的幾篇卷宗,也吹亂青年本就蓬松的長發。
景周回過身,手掌在窗台邊撐了一下,身子便靠上半邊牆,亂糟糟的長發拂過他的臉,讓他忽的想起那支你送的花簪子。他隻是個未曾踏上命途的俗人,瞧不出其中有什麼奧秘,隻是過去百年,常常有人用驚豔、贊歎的目光在他發間逡巡,令他對此心意略有察覺罷了——但他無法因這份美麗的心意生出太多自信心。
因此,他裹着一夜涼風,瞧見一對戀人踏入地衡司時,内心生出一絲微妙的羨慕。
“是來登記成婚的?”同僚問道。
景周仍舊趴在桌案上,聞言,半撐起身子,用手掌貼着臉,朝那對戀人望去。一人是天缺者,生來目不視物,難以治愈,兩個人十指相扣,時時對視,令他不由露出微笑。
其實他與那天缺青年無甚區别。“不能”寫滿四周,是天缺根本的困苦;“天缺”與愛情的消息總就是這樣萦萦繞繞,不離不棄,無處不在。他在你面前,從來難不“天缺”。
“你今日病了,不如由我來登記吧?”同僚得到那對戀人的肯定答複後,又轉而詢問景周。
景周搖搖頭,摸出新的卷宗,招招手:“不必啦,辦點公事還是行的。”
這時,來登記成婚的女孩子關切地投來一眼,問道:“執事先生竟病了嗎,不知得的是什麼病,不如告個假去丹鼎司瞧瞧吧?”
景周友善地微笑了一下,回絕了對方的好意。
“昨日宿在司内,夜裡風大,受了點涼氣罷了。并無大礙,今日喝兩盞熱茶便好。”
他這是得了一種叫江泠的久病,哪裡是兩盞熱茶的事?
“我瞧執事不像受了涼氣,倒像是害了心病呢?”女孩子調侃道。
景周笑容深了些,像是有點無奈似的:“倒是瞞不過姑娘。”
他沉了沉聲,挑了一下眉,似在品味記憶的味道,從中品出一絲心酸與困倦。
“我前些年瞧見了鐘意的花,動了私心,沒管那是誰家的,蠻不講理,自作主張,将那漂亮的花移到家中來。”
青年擡手将白發别到耳後,拿起一支筆,将手中白紙展平,伏在桌案前,準備着登記一份紙質信息。他一邊說,一邊笑了一聲,笑聲很有點苦澀。
“街坊鄰居大都明裡喜歡、暗裡觊觎,也叫我心中很是不安。那是我觀察了很久很久的花,從前我想要憑一腔愛意私有,如今我又想要它重回家園、在枝頭永遠盛放……但無論如何,若是被别人摘走,我肯定會心碎的。”
“那執事先生呢,莫非真的不想将這花摘下來?”
景周沉默兩秒鐘,想起前一夜與兄長的對話,忽的坦然了。
“如何不想?”他擡了擡眼,眼睫顫得厲害,心底在做艱難的決定,承認道,“日後若是要遠遊,我倒也……随她走得。”
景周想起初見那日,他也是如此伏在桌案前登記信息,頭發束得亂亂的,一擡頭,便瞥見你那副暗自盤算、狐狸似的神情,心想,這天燦爛明媚的日光倒也與你相配。
于是,他的目光便自你的發梢,落至你的眉眼。他不着痕迹地瞧着那雙明亮的綠眼睛,忽然覺得這分鐘很值得紀念,并原諒那些為石頭如癡如狂的人,因為他也發現一顆熠熠生輝的綠寶石。
景周明白這滋味——
他一生浪費太多時間,隻忽然在意這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