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的器具吊在高高的天空。
霍澤淵緩慢前行,向着那裡走去。一路上路過數不清的工匠,這些工匠仿似螞蟻,不斷從看不見的空間裡冒出來,又一轉身消失。
熄滅的火光猶存火星,亮光投擲在火堆四周的人臉上,浮光掠影,火光和黑暗交錯,那些存在于錄像裡的人竟再次迸發出幾千年前真切的鮮活。
他自人堆邊緣穿行,明知自己碰不到他們,但還是不由自主的選擇避讓。
一直走到那樽金光閃閃的青銅器下,隔着現實和幻影間的重重泡影,霍澤淵第一次這樣鄭重的觀察它。
很神聖的金色,有違他到訪過的所有博物館中的藏物中古老的銅綠,光是看着它都覺得高不可攀不容侵犯。
可現在這隻神聖的本該在曆史中充當祭器聖器的銅罍,卻被注水當成煮鍋投蛇身入水熬至融化,用長棍攪拌,乍一聽像在做蛇羹。
——實在惹人心生疑惑。對待鍋裡的東西就不由得激起人的千種猜想。
霍澤淵本想順着頭頂的長梯爬上去,一伸手,骨節分明的長指穿過并不真實的長梯,眼前的幻覺再一次往霍澤淵頭上澆了一盆冷水。
現實和幻覺之間重疊的距離驟然在他的心目中被拉的很長很長。
他歎了口氣,隻好坐在地上,和周圍的工匠一起等銅器中的“蛇羹”變涼。
這期間,沒有多餘工作的匠人們歡樂的湊在一起,嘴巴裡哼着古怪的音調,他們大口喝着酒囊裡泡了蛇鱗的酒,不多時,又從竈堂外點起了篝火,身後新歸來的工匠拉着一輛獨輪車,車上載滿了殿外河裡的魚。
他們三三兩兩聚在一堆挑合自己心意大小的魚,刮鱗開膛破肚取骨,之後用枝子穿住架在火上。
繁雜的人群裡,霍澤淵注意到其中一個人,是個樣貌約四五十歲的男人,上身裸着,重要部位圍了一塊破布。頭發前頭光秃,有點像清朝的阿哥,後腦勺淩亂的頭發被他沾着魚腥的手扔在脖子後。
霍澤淵站在他身後,看他刮完魚鱗,扯出魚内髒和骨頭扔到地上,而魚處理幹淨以後,多出一個霍澤淵處理時從來沒有過的步驟。
隻見他伸出手扒開這魚的眼皮,左手捏着魚嘴将魚抓牢,右手兩根指頭順着眼珠和頭骨的間隙鑽進去,“噗嗤”兩聲,一雙眼珠子就扣了出來。随即他抓起下身的破布,将眼珠表層的血氣和組織擦去七七八八,直到顯露出眼珠原本的透明顔色和形狀,男人往上吹了口氣,心滿意足的将其埋到篝火邊的灰堆裡。
經驗告訴霍澤淵,這兩顆眼珠經過溫度的變質作用之後,會形成和那枚蛇眼一樣的東西。
這并不令他奇怪,因為他早已經推測出河裡的魚極有可能就是工匠獵殺的大蛇的孩子。
幼年期的魚長大會長成蛇,雖然生物學上這麼說來有些奇怪,但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多想幾次霍澤淵也就接受了。
現如今,他将重點放在,高溫變質作用下的眼睛到底有什麼作用?
一條魚烤熟的時間,銅器裡的東西還沒涼,工匠們開始吃飯了。
那個霍澤淵一直關注的男人沒先吃魚,反倒是先去灰堆裡扒拉那兩顆眼睛。拿出來時上面沾滿了灰,他兩隻手蹭着,蹭了半天也沒見有什麼變化。
四周的工匠們齊齊張大嘴巴做大笑狀,讓霍澤淵雖聽不見聲音,但也知道這個男人此刻在經受嘲笑。
他低頭看着那兩顆眼睛,還不明白他們在笑什麼。下一秒,被嘲笑的男人氣急敗壞,身子側着俯下去,右手高高舉起,兩枚黑漆漆的眼珠重重摔在地上。
定睛一看,眼珠落在地上,已經碳化了。
猜測出現了錯誤,霍澤淵緊急調動大腦,開始嘗試解釋現在的事情。
前進鍵被迫退回退回,一直退回到他推測出蛇和魚其實是一種生物這裡。論證這個結論的證據是鱗片的樣式和共有的眼皮。
但論證出的結果現在卻出了錯。
難道魚的形态下眼珠無法發生和蛇眼同樣的質變,那這個男人為什麼還要進行嘗試?
周圍人的神态無端向霍澤淵透露出一個信息——這的人覺得這個男人的舉動是多此一舉的,他們并不相信男人想要做的事能成功,事實也果真和他們預料的相同。
而他們為什麼能夠如此笃定?很大可能性是,最開始出現過那麼一個成功的例子,這個例子引發他們狂熱的追捧,所有人都在試圖複刻出同樣的成功,卻都全部失敗。
長此以往,不斷的失敗失敗,這的人不再相信,可能幾代人過去,曾經的那個成功的例子變成了一個唬人的傳說,相信傳說的人,他的失敗就會被不相信的人用來取樂。
霍澤淵靜靜在原地站了一會,眼神失焦,周遭一切在此刻與他隔絕。沉思使他臉色緊繃,過多的思慮和他額頭的青筋一齊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