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着,竟是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一陣風過,院裡的樹下噼噼啪啪落了許多杏子,表皮橙紅,好似一盞盞小燈。
“聽聞你們要活捉烏秊神,”霜女渾不在意地問:“可以帶我一個嗎?
錦百正愁人手不夠,聽她這麼問,自然同意。
片刻後,他想起了什麼,有些奇怪地問:“你不是從不參與這是事情的嗎?”
霜女冷笑,指節攥得發白:“我現在參與了。”
當年,在去懷海的路上,霜女遇到一隻開了靈智的小魚。
那小魚聽了海邊嬉戲的孩童們說的故事,便也希望自己能如故事中的小鯉魚般,躍過龍門得到成仙。于是它一遍遍向上遊,想要躍過入海處的那堵石橋。
它撞得鱗片都快要全部脫落,卻還沒有放棄。
霜女看着它,不知為何,心裡卻想到了沈無念,眉心一動,便随手點化了那條小魚。
她拿到東珠便往無念山趕,沈無念卻不知是怎麼了,閉門不願意見她。
自那以後,她們數千年都沒再有過聯系。
直到百年前,無念山周邊的靈力忽然凝滞枯竭,而後不過一盞茶的時間,浩瀚如海的靈力便又如波浪般,向周邊一圈圈綻開來。
霜女以為沈無念修煉出了岔子,急急忙忙趕到,卻見周圍山頭上,被靈力波及到的花草樹木繁茂地生長着,入目一片翠色。
沈無念死前将自己的靈力鋪了滿山,最後護佑山民度過新的一年。
而殺死沈無念,奪取她神位的,便是霜女當年随意點化的那條小魚。
她不曾想到,自己偶然的一次心善,竟會惹來如此多的事端。自那日起,便換了身份,蟄伏在無念山中,準備将那邪神斬殺,為好友報仇雪恨。
可笑的是,與烏秊神周旋數十年後,霜女才發現,由她親手點化的生靈,竟被天地法則保護着,無法死在她的手中。
錦百暗歎一聲,将自己的計劃告訴了霜女。
霜女倒是沒有反對,沉吟片刻,說:“隻是這陣法還需要改動一二。”
烏秊神出身深海,又經受了這麼多年的供奉,早與其他生靈有所不同,按着錦百原先的那個陣法來,或許隻能重傷烏秊神。
錦百照着霜女的話,改善好了自己的陣法,便回到蕭母家去,同其餘幾人商議計劃。有霜女在側,衆人原先的态度有所松動,不再那麼抗拒。
商量好一切事宜,衆人紛紛散去,各自做着準備。
錦百單膝跪地,在沙地上聯系着畫陣,忽然覺得有哪裡不對勁,擡眼掃過院中衆人,這才發現,那老道士不見了蹤影。
換做往日,那老道士此時應當在他耳邊,絮絮叨叨地說着陣法的兇險,并勸錦百換個方法。
他對任晨閑招招手,問:“你有看見那老道士去了哪裡嗎?”
任晨閑道:“他說宗門中有些事,今早便離開了。”
“對了,他還說讓我們不要着急,一定等他歸來再行動。”
錦百應了聲,放心下來,繼續用樹枝畫着改進過後的陣法。
畫着畫着,他卻又犯了難。
霜女說那烏秊神平日不知龜縮在哪裡,隻有獻祭時才會出現,若想在獻祭之外的時間将它引出來,少說需要準備十頭牛的血。
他要去哪裡弄那麼多血?
“大人,您把圈裡的牲口都趕到祭台那去吧。”
錦百聞聲,回頭看顫顫巍巍站在自己身後的老婦人。
蕭母扶着木栅,跌跌撞撞走近,圈中牛羊似是感應到什麼,挨挨擠擠蹭到她褪色的藍布裙角。她似乎前不久剛躲在屋裡哭過,此時眼睛腫得像桃子。
想來在衆人說話時,蕭母便猜到了許多事情。
乍一看去,錦百莫名感覺她的頭發越發白了,臉上的溝壑紋路也深了幾分。
思及蕭母先前說,若有朝一日,山神不再需要他們供奉這麼多牛羊,她便要将這些牛羊全部賣了,拿着錢去遊山玩水,錦百不免有些心酸。
他忙道:“我已經想到辦法了,您别擔心。”
老人擡手抹了抹眼睛,腕間露出道猙獰的疤,那是她少時上山割草不慎摔出來的。
抱着幾隻桃枝從旁經過的文袖見了那道疤,一下子怔在原地。
時過境遷,許是惶恐太過,文袖早已記不清當年悄悄将她放走的那老太太的模樣了,唯獨腕子上的那道疤,深深刻在她心中。
文袖如遭重擊,面色慘白。她不由自主上前兩步,卻不敢靠近蕭母。
蕭母放走被充作祭品的文袖時,大概從沒想到,世間一切環環相扣,離開的人終要以另一種方式回歸。
她當日解開的繩結,最後系在了蕭衍的身上。
錦百喉頭微動,道:“明日之後,一切都會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