陣法漂浮,霧氣騰騰,他們踏進與夢境相連的交接白線。
有着天明雲路,小院中正傳出談笑風聲,拂過耳邊的熟悉感。
歸尤巳練着劍,他渾身濕透了,提劍的動作也緩慢了幾分,待到一旁相談甚歡的女子回眸望他,唇角不可查彎了彎,眉宇間帶有些許不耐煩。
“歸尤巳,你都練了一上午了,何時才休息?”
歸尤巳不答她,隻冷眼回望,另一旁看上去十分儒雅的女子打着圓場:“阿巳,昭檬今日一早便來了,你好幾次不是說要教她練劍的嗎?”
歸尤巳手中劍收回張了張唇,還未等他說什麼,就見何昭檬傲氣别過頭,嘴硬道:“尤桐你别瞎說,我才不想要他教,是雲兄長沒時間,這樣的好事才落到他身上。”
歸尤巳氣道:“既如此你便等你雲兄長教你,少來煩我。”
何昭檬一拍桌子起了身:“誰稀罕。”
歸尤巳雙手環胸,蔑視瞧她氣紅的臉:“不稀罕最好。”
眼見這二人又要吵了起來,歸尤桐忙拉住何昭檬的手将她拽回杌凳上,另一手将刺繡放入她懷中,歸尤桐先是斥責歸尤巳:“阿巳,不可以這樣。”
歸尤巳氣到頭頂,說的話也不好聽:“我不過是說了句實話,若是惹得這位大小姐不快,大可滾。”
“歸尤巳你太自以為是,誰稀罕來這等你,”何昭檬又要起身卻被歸尤桐死死拽住,她眼眶發紅:“要不是聽尤桐說今日雲兄長會回來,我才不會等到現在!”
歸尤巳冷哼一聲:“那怕是要叫你失望了,雲涵不回來,他在暄山上早将你忘去了九霄雲外。”
何昭檬道:“那又如何?不關你的事。”
歸尤巳道:“隻是想起你這一廂情願,人家壓根沒将你當回事,瞧你這模樣直犯惡心。”
倆人又要再度罵起來,歸尤桐十分頭疼,她也不知為何自家弟弟與何昭檬如此處不來,誰也不肯退讓半步,一見面沒說上兩句就要罵天罵地。
遲離自打一進這看似尋常的夢境,便乖乖站于一旁,就這麼聽着他們一吵一鬧,覺得很是稀奇,再看向一旁似乎是習以為常被談論的對象,他開口問道:“神君,他們是因你在争執?”
雲涵沉默半響,搖頭道:“不是。”
遲離隻眨着眼表示看不懂,但他知道這是歸尤巳的夢境,是他曾經牽挂的地,所以才會在如今的夢魇中出現。
“歸尤巳!”何昭檬氣急了,她拽緊了手中的刺繡,最終還是沒舍得砸在歸尤巳那冷臉上。
歸尤巳也在這時進了屋,重重将門關上,“砰”一聲隔絕了外面的聲音。
歸尤桐很是過意不去,她輕咳道:“阿巳想來是最近修行太過疲憊,昭檬你别和他一般見識。”
何昭檬喘着重氣,指尖幾乎透過刺繡鑲嵌進肉裡:“他分明答應過我下次回來就會教我習劍。”
歸尤桐也不知如何去安慰她,歸尤巳早在兩年前就說過這樣的話,他說:“下次有空回來再教何昭檬新的劍式。”
下次下次,永無止境的下次。
歸尤巳回來了,卻隻字不提先前承諾過的話。
何昭檬說:“尤桐,我有些累了,就先回去了。”
歸尤桐沒攔她,隻讓她回去後好好休息。
遠處降下天劫,歸尤桐未反應過來,隻見雲端七彩祥雲籠罩南方。
歸尤巳聽聞動靜從屋中出來,他說的波瀾無驚:“這是天降劫。”
歸尤桐表示不解:“什麼意思?”
歸尤巳通俗道:“在南方有人飛升成神。”
歸尤桐詫異萬分:“是誰?”
歸尤巳輕笑道:“雲涵前些日子去了靈殿閉關修行,想來是他無疑。”
歸尤桐還想問些什麼,歸尤巳便回屋收拾了行禮。
“如今雲涵飛升,暄山上大小事宜還得我回去處理。”歸尤巳囑咐道:“阿姐,照顧好自己。”
夢境變幻着,一下到了暄山上,這是雲涵飛升的第二年。
歸尤巳正在暄山殿上處理雜物,宜陽拿着封信去找他:“師叔,啟東那邊近些日子傳出了一種奇藥,傳聞泡了就可長生不老,永駐容顔,有不少百姓都争先恐後前去,要不你也放我幾天假,我也想去看看。”
歸尤巳橫了他一眼:“整日不想着好好修行,竟想些旁門左道,滾回去練劍。”
宜陽被吼的一愣,當即将信呈上:“這是師姑那邊來的信。”
聞言,歸尤巳這才掀起眼簾将視線放在宜陽手中的信上,良久才接過拆開信封,裡面四四方方躺着的是折好的信紙,歸尤巳将其打開。
“阿巳親啟,昭檬說在啟東有長生不老藥,我不放心她一人前去,便同她一道入啟東,恐是要耽擱些時日,勿牽挂。”
歸尤巳将信紙折疊好随處夾在書中,他吩咐宜陽:“啟東的長生不老藥去打聽打聽。”
宜陽當即眼睛一亮:“師叔你這是同意我去啟東了?”
歸尤巳擰眉沒了耐心:“叫你去查清楚啟東這憑空出現的長生不老藥是不是江湖騙子造出的騙術。”
宜陽哦了聲,踉跄退出殿後一路揚灑下了山。
過了半月之久,宜陽瘸着腿杵着拐杖回了暄山。
歸尤巳瞧見他的第一眼先是抽搐着嘴角,而後道:“你這是被人打折了腿?”
宜陽提及此事有些躲閃:“……不,不是。”
歸尤巳眉擰的更深:“…………”
宜陽清楚歸尤巳性子,再扭捏下去指不定歸尤巳會一腳将他從山上踹下山腳。
他小聲道:“我為早日趕到啟東便在晚上禦劍飛行時,太黑了,就沒瞧見有幾隻鷹,身形不穩撞了上去,從空中跌落摔傷了腿。”
“……”歸尤巳滿臉黑線:“别說是雲涵徒弟,丢人現眼。”
宜陽自知理虧,練了這麼久的劍竟飛成這個樣子,的确是有些丢臉,他頭埋的很低,像是在自省。
“我傷了腿,在周遭打聽了,啟東裡面很正常,越來越多的人都前去,最為吸引人的是那長生不老藥不收錢,免費的,就更受歡迎了。”
他因傷了腿隻聽了一耳便杵着拐杖一瘸一拐回暄山上報着啟東的事。
歸尤巳問他:“你沒進啟東?”
宜陽老實點頭:“我怕回來晚了,師叔你會責罰,就在周遭打聽了連忙回暄山。”
歸尤巳:“…………”
他扶了扶額,暄山上事宜太多,一會兒是山腳出了鬼怪,一會兒又是在城鎮上出了妖鬧了性命,他便忙着處理這些繁瑣之事。
一連又是過去兩月,歸尤巳再次收到了信,這次是來自啟東,信上不再幹淨,相反有着許多污髒血泥,可想是經過多少坎坎才送到暄山上。
歸尤巳手中拿着的信紙顫動不已,他拆開信紙,上面的字寫的極其潦草,不是他阿姐的,倒像是何昭檬。
“救命。”
就隻有二字“救命”。
歸尤巳将送信的人留住,聽其說才知曉,歸尤桐失蹤在啟東,他哪能等的急,當下就将暄山上事宜交給宜陽,連夜趕去了啟東。
夢境變幻太快,遲離差點一口氣沒喘的上來,頓時眉間緊擰,扶在旁邊的牆角吐了出來。
本就沒吃什麼,此時吐出的全是酸水,他幾經揉了揉眼,完全不敢置信雙目下看到的慘烈,也絲毫不能忍受鼻子下所聞到的腐臭爛肉味。
他啞聲道:“歸星官的夢境此時為何會是這樣?”
雲涵望着前方的爛肉堆,整個地霧沉沉,見不到天日。
雲涵與那攤爛肉錯開,道:“此處是啟東。”
“……”遲離難受扶着牆角,這是十八年前的啟東,是曾經幾十萬百姓受難的地。
片地過去全是在劇烈咳嗽的過路人,他們各個杵着拐杖,眼睛深深凹陷着。
沖天的怨氣撞鈴,遲離捂着腰間的鈴铛,他望着腳底下的爛肉,那股子不安直沖心頭,幾經猶豫,他還是選擇蹲下身,掀開蓋在爛肉上的布匹。
那是活生生的人,渾身潰爛流着膿水,身上幾乎沒有一塊地是好的,甚至連手腳都幾乎被煮爛,眼珠子順着布匹的掀開滾落在遲離的觸目可及的腳邊。
“嘔——”遲離受不住踉跄在一旁吐着,連帶着心肝脾肺腎都要吐了出來。
遲離從未見過這樣的場景,哪怕以往在東海,他見過最慘的也就是被打的渾身是血的海族獸,哪會真的親眼目睹這些慘不忍睹的殺戮。
雲涵在他身後,金瞳悄然暗淡下去,他說:“這就是啟東。”
是邪靈迫害的啟東城。
是歸尤巳放不下的過往。
是雲涵第一次相見的鬼城。
是幾十萬百姓悲慘的開始。
“歸尤巳!”
遲離繃直了身回過首,他見到歸尤巳直穿他的身體,朝着前方跑去,手中握着的劍來勢洶洶,是那日與歸尤巳争吵的女子,何昭檬正追在他身後,不斷喚着已經失了理智的人。
何昭檬面色蒼白,腳底還未跑兩步,便崴住了腳朝前摔了去,遲離伸出手欲要扶住她,哪料那女子直接穿過了他,摔在了地上。
遲離木愣望向一旁的雲涵。
雲涵道:“此處是歸尤巳的過往生成最為厲害的夢境,過往沒有我們,此時也不會有我們。”
就算出現在這最為關鍵的夢境,他們也猶如靈魂,不會有誰看的見,摸得着。
“他都看不見我們,又該怎麼為其引路?”遲離眉蹙的更深,他見着歸尤巳停下腳步,内心掙紮着,最後還是去查看摔的皮肉都滲出血的女子。
雲涵說:“等着這場最為關鍵的夢境将要結束時,會有裂縫。”
遲離心中有答案,啟東的難持續了将近一年,他們就得在此地曆經這一年。
生出的裂縫就是引歸尤巳出夢境的路。
這期間他們要做的就是跟在歸尤巳身旁,見他所見的,聽他所聽的,感受這無聲的訴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