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的難,啟東的難。
歸尤巳踏破虛空,他猶如這啟東的救命稻草,從暄山上隻身趕來,幾經打探終于找到了傳信去暄山的人。
何昭檬說:“半月前我本是被選中要去鎮鸢泡藥,尤桐她,她為阻止我被帶走,就冒充我前去,此刻正在鎮鸢中。”
歸尤巳又哪能等的,他提着劍便要去鎮鸢,何昭檬又且是會眼睜睜看着他去送死,從屋内一路追到此,若不是摔了一跤,歸尤巳不可能會回頭。
何昭檬吸着氣,她死死拽住歸尤巳的手,心怕歸尤巳不帶她,連着手拐處磕傷的皮肉都顧不得,她不斷哽咽着:“歸尤巳,你帶着我,我熟悉啟東,熟悉藥池,我和你一起去救他們。”
歸尤巳将她順勢從地上拽起,道:“用不着。”
何昭檬拉住他,既然知道阻止不了歸尤巳,她願意陪着一同前去,至少總比每日在屋内等這提心吊膽的消息要好的多。
何昭檬整個人都在發抖:“她是為救我才會被推入藥池……”
“你錯了。”歸尤巳眸光冰冷,他一點點掰開何昭檬的手指,不帶有絲毫溫度:“她是因你的蠢才會陷入如今這境地。”
何昭檬愣在原地,歸尤巳推開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比他手中的劍更令人寒顫。
“若不是你貪圖什麼狗屁長生不老話術,強行拉着我阿姐來啟東,她會遭此難?”歸尤巳說話在那時永遠不留情面,甚至是真的氣的要掐死面前這女人。
“我自會去救她,至于你,”歸尤巳足足比她高出半個頭,帶着俯視逼迫她直視那雙怒氣騰上的眼睛,歸尤巳一字一字說着:“是死是活和我們沒關系,你若是找死,我不攔着你。”
遲離親眼目睹歸尤巳就這麼持劍離去,留下哭的淚眼婆娑的女子。
他不禁吞咽了口唾沫,“星官大人當真是神州脾氣最不好的神仙。”一點情面都不留,看來以往歸尤巳對他還是手下留情了。
待到歸尤巳一路殺到鎮鸢時,在最頂端上吊着數十名百姓,歸尤巳看見了,渾身是血臉色蒼白不像話的歸尤桐。
她整雙手被鐵鍊拴着吊在房梁上,而懸空着的腳底下方就是冒着熱氣的藥池。
雲涵以往從未見過啟東的慘烈,他都隻是聽說,聽當年的百姓提起,聽天庭神官說過的隻言片語。
歸尤巳從來不會與他提當年啟東的事,就算提了又能有什麼用,他做不到哀思,做不到能與歸尤巳同等心裂的感覺。
遲離大腦中冒出的就隻是“煮活人”三字。
底下的藥池往大了去說倒像是放入諸多食材就等着上方的人松動鐵鍊掉進去,煮的皮開肉綻,就像他們在鎮牆時所見到被布匹蓋住的人那樣,渾身肉被煮爛,就這麼将其丢在大路邊上,任其自生自滅。
是活人,那些被丢棄在路上的皆是活人!
遲離隻覺得頭皮發麻,那群畜牲是怎麼能下去手的?!
一入鎮鸢,裡面二十幾位高低不齊的人,有胖的,瘦的,臉上有着疤的,瞎了一隻眼的,瘸了一條腿的,斷了臂的。
其中一隻獨眼的那位分辨不清是男是女,隻見他坐在一張虎皮制作的大凳上,微勾了勾手指,似乎是對歸尤巳的到來并不意外。
“早就聽聞暄山劍法别樹一幟,如今能見到歸公子當真是一幸事。”獨眼身子前傾,戲谑笑問:“對了,上次在天河時令兄廢了我這隻眼,今日你是來替他償還的?”
說着他彎曲的手指了指自己帶着眼罩的地,陰沉的另一隻眼亮着,幾乎要将這在場所有活人都拆骨才算解恨。
遲離看向雲涵,他目光視線一直隻停留在房梁上空懸挂着隻吊着一口氣的女子身上。
歸尤桐,歸尤巳的親姐姐,這就是遲離所能知曉的事了。
聽那隻獨眼怪說起被歸尤巳的兄長所廢的一隻眼,遲離覺得好奇:“在神州待了這麼久,從未聽過歸星官有兄長。”
雲涵:“他的兄長是我。”
遲離:“…………”
在神州,誰提起歸尤巳都說他脾氣不好,再往後就是與陵光殿的陵光神君相交甚好,倆人飛升前同出暄山,同出劍道,更是同門師兄,倆人在人間攜手共創暄山,并未相傳過他們二人還有血親關系。
遲離瞅了瞅雲涵,又向前去看了看眉宇齊怒的歸尤巳,不是說他不信,這若是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不會信。
倆人完全不同,雲涵的眉眼如同從畫中刻出,薄唇高鼻骨,清清冷冷,完全不會介入人間的紅塵,從他身上挑不出半點的不是。
反觀歸尤巳隻能說是太過眉眼過于兇恨,盡寫了“不好惹”三字,從頭到腳說他不會牽挂凡塵,卻因啟東被區區一隻幻妖獸困于此,若說他牽挂凡塵,且今為止都不曾回暄山看望他的親阿姐。
遲離指天地認為,若是歸尤巳身體不再是靠藥罐子整日吊着,興許就真能穩坐兇神榜第一,誰見了都得繞道走的那種。
歸尤巳是被他身體拖累才會造成如今不上不下的局面。
與獨眼怒視着,心高氣傲的歸尤巳手中長劍驟然發出亮堂金色光澤,他蔑視着坐于虎皮大凳上的邪靈,冷聲道:“你這隻左眼也别要了。”
沒誰看見他究竟是如何出的劍,待到周遭數二十位邪靈反應過來,隻見他們的老大哥捂着一隻正潺潺流血的耳朵。
劍光下,歸尤巳閃身接過命劍,随着劍的飛快下,掉落在地的還有那隻獨眼的一根手指頭。
遲離吃驚張着嘴,一時間竟是不知該怎麼來形容歸尤巳,這劍道,自己不過才學了皮毛,興許是連皮毛都算不上,這麼一比較,遲離才知道自己所練的那套劍法不過是丢人現眼。
“歸公子還真是同你兄長一般,如此急不可耐——”獨眼以心頭血鑄成澗,他笑的可怖,繼而咬牙切齒補充着後面的話,“找死!”
絲毫不給任何反應,兩道詭谲光相纏,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劍幾乎融入歸尤巳骨血,每一擊都十分用力,過程中,歸尤巳不忘嘲諷:“看來是你這左眼不該絕。”
方才劍如此快,但凡邪靈反應慢了都得被命劍刺穿左眼,可歸尤巳也不算白出了此劍,至少将那獨眼的一根手指頭剁了下來以示心頭恨。
從一開始的兩道光逐漸變得多了起來,邪靈通四行,周遭皆是殘缺不全的邪靈注入進那澗中。
遲離看不懂,明明邪靈的實力與歸尤巳不分上下,甚至這二十來位聯手完全可将歸尤巳擊破,為何他們要分散?
劍氣順着雙澗的引導步步緊逼,眼見着就要将獨眼穿通心髒,哪料下一瞬邪靈飛身跳往藥池中心處的脊梁柱上。
遲離瞪大了雙目,還未來得及反應,隻見歸尤巳的劍險些将吊在房梁上的歸尤桐一劍穿了心,他收的極快,也是這一收,露出破綻被其餘邪靈打了個正着。
獨眼站于高處,他蔑視着下方敗落的人,哼笑着:“歸公子也不過如此,與令兄相比還真是差的遠了。”
歸尤巳一手執劍跪落在地上,喉間腥甜湧上整個口舌中,當即吐出了口血,他擡手擦着,卻越擦越髒。
吊在房梁上的歸尤桐早已被折磨的說話都艱難萬分,親眼目睹在此處,歸尤巳因她畏手畏腳,她眼眶通紅哭喊着:“阿巳别管我!你快走!”
“真是姐弟情深啊。”獨眼拍手叫着好,他微微挑眉,譏諷道:“兩年前,陵光将我這隻眼刺瞎時就該想到,有朝一日我逃出天河必是要報這個仇。他不是被世人稱為悲憫的神嗎?怎麼如今啟東都烏煙瘴氣成這般也不見他現身?還是說神州的那幫廢物怕了?”
邪靈仇視世間所有,其中更是會憎恨阻撓他們一展宏圖的神官,他們不可能會放過當年将他們造成如今殘缺不全的陵光。
雲涵看着,心口處竟是生出了結郁。
啟東的難皆是因為我?
他不斷想着當年因自己封印天河時抱着必死的決心與邪靈同歸于盡,哪會曾想最後自己沒能死成,但卻将當時頑固反抗的邪靈殘殺。
邪靈有再生之能,死不了,卻也隻能帶着這副殘缺的身體一直活着。
他們再度從天河中逃了出來,而此次成群結隊占領啟東皆是要報兩年前的仇怨。
邪靈想以此讓身為人間拜奉的陵光神君身懷罪惡,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歸尤巳從地上起身,他口齒間盡是血,嗓子又疼又啞,說的話卻是清晰:“你們與他的仇怨為何要牽連啟東數千上萬的百姓?!說到底不過是你們打不過他,才會拿啟東的百姓撒氣!既懦弱又無能!”
遲離站在遠處為歸尤巳捏了把汗,邪靈手中的澗勾搭着房梁上的鐵鍊子,聽了此話将武器轉了彎,對準了歸尤桐慘白的臉,他勾笑着:“都是同出煉獄的東西,雲涵以為成了神就能擺脫惡鬼的稱呼?哈哈哈哈哈——”
獨眼笑的駭人,手底下其餘邪靈也跟着笑着。
那澗滾燙着,歸尤桐掉下的淚一下就被烤的幹涸,獨眼道:“他妄想屠殺同鄉來為神州立功,妄想以此抹掉衆神對水鏡的憎惡,他怎麼也不想想,但凡能抹掉水鏡的罪過,木擎就不會困在鬼界百年!”
歸尤巳卻再也聽不下去,指間靈流盡數注入劍中。
獨眼看穿他的意圖,偏過頭盯着一旁的歸尤桐,手中澗幾乎貼在她的臉上,頓時慘叫聲四起,他笑的癫狂:“姑娘這臉倒是可以用來滋養我的雙澗。”
整個鎮鸢彌漫着糊味,摻着肉味,歸尤巳渾身發着抖,他騰空而上,怒喝道:“混賬!滾開!”
長劍頓穿獨眼心髒,他不躲反倒緊握住其劍身,逼迫歸尤巳與其對視:“雲涵這叛徒欠下的就由你來償還!”
不等反應,下方衆數邪靈皆聚澗欲圖穿過歸尤巳身體,幾乎是那麼一瞬,從天而降的神明将其周遭邪靈震飛數丈遠,連着獨眼一同撞上了牆。
邪靈各個從地上起身,隻見身着長袍的男子站于他們身前,而後房梁上的衆多鍊子被斬斷,全被白绫将衆多受難的人帶入身後,歸尤巳咳嗽着,他從地上爬起去查看歸尤桐,隻要還有氣息都是好的。
獨眼心口處的劍傷複原,他死盯着前方的神,輕嘲着:“九耀星君,怎麼天庭是沒神君了?”
有沒有神君他們最是清楚,遲離看向雲涵,不知是從何時開始,雲涵的臉色十分不好,甚至宛如被灌入了劇毒,他的視線落在歸尤桐被燒傷的臉上。
火行術,皆是來自他。
九耀不答他的話,神州四位神君,三位被邪靈灼傷了真身,另一位受了重傷返回煉獄至今不知所蹤,天庭就派了九耀前來相助啟東。
手中白绫化成萬千冰釘,舉于空中,全如同有着靈性對準了他們的雙目。九耀冰冷道:“猖狂至極!”
冰釘受令盡數穿插進邪靈體内,發出曝體的聲響,冰釘衆多一時全發起了猛烈的攻勢,周遭起了冰霧,待到霧散後鎮鸢中的人全然消失了。
斷了臂的邪靈捂着受了傷的胸口,一瘸一拐走向獨眼,“大哥,我們要追嗎?”
獨眼擺了擺手,那些傷他們的冰釘全碎成了飛沫掉落地上,而被冰釘傷到的地正在盡數愈合。
“在這啟東,隻要神君不現身就是死路一條,不急這一時。”
從鎮鸢中退出的人皆是傷到了肺腑,有的剛一見外界的光立刻便倒了下去,再無了氣。
歸尤巳懷中抱着的是已經渾然沒了意識的歸尤桐,找到落腳地,看着草堆上奄奄一息的女子,他平生第一次後悔自己當初為何沒能與雲涵學那岐黃術。
外面亂做一團,啟東從他進來的那一刻被封鎖,結界之下兩股力,一道是邪靈滅世間,而另一道則是來此地的九耀。
歸尤巳将喉中的腥甜咽了下去,歸尤桐的傷勢得到緩息,他便跟着九耀将啟東受了難的百姓安置,可太多了,多到救不過來,原本隻是一個城,如今卻要容納幾十萬的百姓,有些受藥池侵泡早已活不久卻又極力往上攀爬着。
屋中住不下,就睡在大街上,整個啟東全是惡臭,屍體腐爛了沒有安葬的地,隻能被草席随意蓋住。
遲離深深吸着氣,看着那些極力想活下去的人們,看着為一點糧食搶着的百姓,看着死在襁褓中的孩子,大人無力垂下去的手,他為此感到窒息。
所經過之地,沒有一處是可以落腳的,他們幾乎是踩在屍骨上行這路,雲涵頓住腳步,他不再跟着歸尤巳。遲離親眼見他彎下身子,手直直穿過倒靠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的人。
遲離提醒道:“神君,我們碰不到他們。”
雲涵半跪在這塵世間,他耳邊哭喊救命聲不斷,那些啟東百姓的慘烈叫着這世間的不公,所有的祈願被擋在這鬼城,空中飄來的平安繩,他隻一擡手就接住了。
這又是誰家為自己孩子求來保平安順遂的繩子?
雲涵垂眼望着,看了半響将其拽緊了手中,他辨不清這是何等的感受,看着這不過半年成群無處安放的屍首,看着無數百姓被煉制成藥人活不過十日,該是為啟東難過,該是有恨,該是對邪靈憎惡。
可他感受不到恨,感受不到難過,隻覺得心口處的窟窿正在發着熱,很燙,燙的他雙目泛了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