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下了一月,人間山林盡數被這場雪覆蓋,腳底墊起了一掌高的白花,讓這冬日裡的痛苦呻吟聲小了許多。
少年悻悻然尋到的野樹皮,輕踏着腳邊的路往家中趕去,跑的太急途中被“石頭”絆的摔了跟頭,他從那積雪中爬起,慌亂中将好不容易找到的樹皮拾起緊緊抱在懷中,隻暗聲道了句:“還好沒事。”
少年眸光亮涔涔,終日下來的饑餓使他形骨瘦脫了相,待看清那抹耀眼的一抹紅時,他哆哆嗦嗦垂着腦袋,絆倒他的不是石頭,而是一位被雪覆蓋一半的人。
少年猶豫着,害怕會惹麻煩頭也不回離開這樹叢,剛走出幾步路又一咬牙,軟了心折回去将那半死不活的人抗在背上,渾身被這涼意凍的直打顫。
背着的人身量比他高出許多,因此少年累的氣喘籲籲才将人帶回了家。
屋中婦人斥責少年:“這都什麼世道了,自己都顧不上哪還顧得上别人,真是嫌活的久,帶這晦氣回來,趕緊找個旮旯埋了!”
“阿娘,你看看他還有氣。”少年探着榻上人的鼻翼,替他求情道:“在外面凍了不知道多久,沒死掉就很好了,我們救救他好不?”
婦人生氣就要去将自己孩子拽起,她邊拉扯邊罵道:“這渾身傷殘指不定是得罪了哪家公子,被報複折磨成這不人不鬼的死樣子,少多管閑事!再說真救活了哪來的糧食給他吃!”
少年望向榻上那血迹斑斑的人,從頭到腳沒有一塊地方是好的,這得是被多麼慘無人道折磨過,光心中想想都覺得頭皮發麻。
“我可以少吃些東西,”少年偏過頭盯着那雙凹陷進去眼睛,嗫嚅道:“等他傷好了就讓他走好不?”
婦人罵罵咧咧去煮着從山林裡帶回來的野樹幹,混着些鳥蛋就是一頓晚飯。
少年知道他阿娘這是默許了将人留下。
一連過去好幾日,少年跑裡跑外去鎮上抓藥,可那鎮上的藥房去了幾次都關了,大街小巷裡人少的可憐,這次也不例外。
婦人總是說:“阿甯,生死由命,這就是他的命。他傷的太重了,就算是神醫也救不回,還不如早點扔進山裡省了麻煩。”
少年都會反駁:“萬一呢,萬一他命大呢?受這麼重的傷都沒死,肯定是吉人天相。”
沒找到大夫,也沒開到藥,少年幾乎都要放棄了,這日他耷拉着腦袋回到家中,屋裡竟有了熱氣,這禦寒時節很少會有炭火,更何況如今就算去山裡拾到的樹皮枝葉都被吃了,根本不可能會浪費生火的東西取暖。
他将門關好擡眼就看見他阿娘圍在火爐旁取暖,而榻上一直昏迷不醒的人不見了,他大驚失色道:“阿娘!你……你将人當做炭火烤了?”
婦人翻了個白眼,沒好氣道:“是啊。”
少年氣的眼眶發紅,随即又聽到自家木桌發出“嘎吱”聲響,這才讓他的視線落在一直沒注意的窗邊,隻見在瘸了小節的長凳上坐着的人正用手中的螺旋刀在木闆上雕刻着什麼。
“阿娘,”少年揉了揉眼睛,别扭小聲道:“你又诓我!”
在這時,屋子裡不合時宜響起了“咕咕咕”的聲音,婦人沉着臉嘀咕着:“修仙還不是沒用,關鍵時刻連糧食都變不出來,就這幾撮火苗越燃越烈有什麼用,還不是得餓肚子。”
一聽到“修仙”二字,少年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孤寂的人,他打小就十分崇拜那些修行中人,心想打起架來那一定威風極了,隻可惜一直沒機會能接觸。
為此少年十分上心讨好那人,就希望他能教自己習靈力。
“仙友,你别聽我娘說的,”少年咬着樹皮,整張臉因長期的吃不飽飯變得暗黃又瘦弱,他像是天生的太陽,即使過的再不如意也不會抱怨什麼,還反倒過來寬慰這盲人:“修仙多厲害啊,還能徒手取火,雖然你眼睛看不見了,但是本事還在身上的啊。”
那人每次都不發一語,靜默着繼續雕刻手裡的木闆,一連過去數日,雖然他眼睛上蒙了塊粗布,但日夜不停歇在木闆上刻着東西,少年幾次湊上前去看着,裡面的字他大多都認識,隻是合在一起他就弄不懂是什麼意思了。
次日,趁着少年出門找東西,婦人端着最後的餐食走到殘桌旁,見那人傷好的七七八八,便放下吃食開始冷不丁下逐客令:“這旱的旱死,能吃的東西從稀米粥變為了樹皮枯葉,還有那爛了一半的蛋,看你也是挑食的主,我們這伺候不起。”
不怪婦人這麼說,隻是從他醒來已經快有半月,這期間什麼都不吃,什麼也不喝,就這麼坐在一旁很安靜的晝夜不息雕刻那些破木闆。
而眼下家裡沒了東西吃了,就連樹皮都再難尋到。
聞此話的人從角落起身,面龐上一層層結痂的血覆蓋着舊傷,婦人隻見他颔首啞聲道了句謝。
謝謝他們這半月以來的收留,是仁至義盡,自己與他們非親非故,能做到這份上已經是萬分感激。
婦人歎息着:“走吧走吧。”
外頭寒風凜冽,走了不知道多久,他終于停下了腳步。
人間去往鬼界的路隻有那道鬼門,開啟鬼門需要一樣法寶,而那件法寶就是從遲離那诓來的窺心石,起初将這東西從遲離那拿走時隻是為了确保他日後不會再借助窺心石來鬼界。
如今倒是有些弄巧成拙了。
雲涵摸上自己一層又一層血痂,他覺得刺手。
屍林裡的精怪怨咒足矣讓其退一百層皮,骨頭見光,被一點點從血肉中掏出再澆上嗜骨水。
一身美人骨被活生生剔除,他是神,可又在毀去神像後變得脆弱不堪一擊。
撥開眼睛上的粗布,他望向自己所在的地,是埋骨嶺,而收留他的那戶人家正住這屍骸地邊上。
他知道如若要去鬼界此時便是最好的時機,若放在以前他定然不會猶豫,可如今不知是什麼在撕扯着他,他不想再往前走,甚至想冷眼擡頭觀這天庭諸神是怎麼垂睨衆生,是怎麼憑借那滿腔算計平定邪靈。
在大雪紛飛夜裡的路上他聽見了很低的哀嚎求救聲,尋着這聲音而去,是那外出找東西的少年,此刻少年手中死拽着一把把葉子被凍的奄奄一息。
雲涵将人帶回那屋裡簡單替他包紮着斷了的腿,婦人哭的老淚縱橫,一遍遍喊着昏迷不醒的孩子。
待少年再次醒來時,屋裡掃看幾眼才看見自己要找的人,他虛弱的不顧婦人勸阻,步履蹒跚朝着窗邊的雲涵走去,此時粗布再次遮蓋上了那引人矚目的金瞳。
少年将一直緊拽的葉子遞在雲涵面前,已經被捏的熟了,少年滿臉通紅道:“這是桑葉,我看你木闆上刻着這字,應該對你有用。”
雲涵心情複雜接過熟了的桑葉,透過粗布盯着葉尾,他啞聲問道:“為什麼要冒着危險去找它?”
少年撓了撓頭,直言道:“我想你若是心情好了,就能跟着你修行。”
雲涵低聲道:“修行有什麼好的?”
少年道:“修行的人多威風啊,想要什麼都能得到。”
雲涵沉默着,少年又道:“這世道太亂了,吃不飽飯,我想我要是修得正道一定能讓那些被餓死的人擺脫這些苦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