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涵搖頭道:“就算修得正果你又能救這麼多人嗎?”
少年點着頭,堅信不疑道:“能!”
雲涵将桑葉做成了标本吊墜還給了少年。
一柱香後雲涵探查了少年的根骨不适合修行,他反複斟酌事情的大小,最終還是放不下在鳳凰樹下的殘殺。
此後的幾天,雲涵受不住小孩無邪的善意,終于肯教他岐黃術,引着他去修習南邊散播的新魔書,就連先前在木闆上刻的不少藥理名都全給了少年。
随後沒了吃食,白雪化成積水,那是他們唯一能活下去的東西,雲涵可以不吃喝,少年與婦人卻不行,尤其在少年日漸消瘦的隻剩皮包骨頭時,他不斷在“關我何事”或者“該不該救他們”之間反複橫跳。
少年日夜勤勉補拙,他悟性不差,又有雲涵的點撥他修習的很快,可再怎麼快也撐不住不進油水的身體,怕是再過不久還沒修成大道,就被活生生餓死了。
少年不知教他的那位修士叫什麼名,當自己要拜他為師時,他拒絕了,少年不明白,隻知他行蹤不定,一天下來基本見不到他幾面。
某日,難得雲涵看見那些神官的廟被不少受災百姓砸了,心情愉悅了些,才在屋内多待了會兒,他親眼目睹了婦人剜肉的過程,卻沒出聲阻止,甚至還在事後轉手将手裡防潰爛的藥給了婦人,婦人似是一驚,随後不動聲色收下。
不過多時婦人端上了一碗肉湯,她将碗裡為數不多的肉全夾給了少年,少年驚訝道:“阿娘,這哪來的肉?”
婦人厲聲胡亂道:“去拜神君時撿到的。”
少年“哦”了聲,他拾起筷子将碗裡的三塊肉重新分好,一塊給了婦人,一塊給了雲涵,他笑吟吟道:“我們一起吃。”
婦人給他夾了回去,途中手還抖了一下,拿筷子的手有些不穩,她口上說着不愛吃,屋子裡太悶了要去外面散散熱,少年紅了眼眶,都已經餓得七葷八素,怎麼可能不愛吃。
雲涵沉默半響,他看向婦人朝屋外走去憔悴的身形,連走路都有些瘸拐着,以及大腿布衣上沒處理幹淨的兩處血漬,最後他再度看向碗中隻帶有一點油水的肉。
在這生不出食物的地裡,連人都面臨着被餓死,哪會有食物養活牲畜,也就是少年太過于天真,才會沒懷疑。
桌下雲涵蜷縮的拳頭慢慢松開,他并沒有拆穿,隻将碗裡的肉夾進少年碗中。
“吃完了就去練刀,練滿三個時辰再去練藥。”雲涵說完起身往屋外去,留下少年和碗中的三塊肉在那逼仄的角落。
那日起,雲涵仿佛短暫放下那些奇怪的情緒,他開始研究界下受災的情況以及解決法子,過了不久他所忙碌尋找的東西有了苗頭,他帶着骨瘦嶙材的少年跑了兩個地方,一方南邊屍骸地,一方北邊極樂地。
今年南北兩邊下的雪不分伯仲,撥開層層雪路,他們的手被凍的青紫一片。
在試驗即将完成時由故人傳來了噩耗。
石耀冀與白俊溪收拾界下散播的邪靈花了不少時間,神州發生的事他們是最後才知道,為此,石耀冀與天帝當面對峙了一番,最後私下一直找着雲涵的下落。
哪怕有神官說:“一入屍林九死一生,更何況陵光傷的這麼重,一定是兇多吉少。”石耀冀不放棄依舊搜尋着。
某日,石耀冀斬殺邪靈時撞上少年拾新的土壤所刨土的木闆,他認出了木闆上那是雲涵的字迹,這才找上了門。
石耀冀見着雲涵時,他蹲坐在搭建好的簡陋帳篷外,頭上帶着做工粗糙的鬥笠低着頭在做着一次次的土壤分離再融合,眼睛被蒙上粗布,就連臉上都纏着一圈圈的麻衣布料,看不清他的臉,但也能從一舉一動中看出是那個自己要找的人。
石耀冀不敢相信眼前這落魄潦倒的人是三界排行第一的美人,他不敢信曾風靡神州的雲涵會落的這樣的下場。
可總歸是活着的,卷入了屍林還能活着出來就已經是萬幸。石耀冀走到他身邊,待陰影覆蓋住雲涵那布滿繭子的手時,他才緩緩擡起頭對上了石耀冀那雙紅着的眼。
雲涵先是一愣,随後便找了個理由讓少年離開了。
石耀冀顫着聲音道:“你就沒什麼要和我說的?”
雲涵緩了很久,才讓說出的話像往日的自己,他淡淡道:“沒有。”
“雲涵,你為何能對自己這麼狠?”石耀冀深深吸着氣:“你明知鳳凰樹弑主獻祭會開啟殺陣引出屍林,你明明都知道,為什麼……”
雲涵擡起眼透過粗布與他對視着:“想和他們同歸于盡,這個回答執明神君可還滿意?”
石耀冀被這陌生的語氣刺痛,他不知道雲涵被昔日同袍背刺的滋味是如何,隻是覺得如今的雲涵再也回不去了,那清冷的陵光神君最終死在了一場計劃已久的同袍虐殺中,死在了那屍林中,留下的隻是來自水鏡的朱鳥。
石耀冀不信這說辭,他哽聲道:“可到最後為什麼被卷入屍林的是你?你若是想和他們同歸于盡,他們不可能還能活到現在。”
雲涵再次低下頭觀察着新冒着土而出的嫩芽,這次所有猜想得以證實,這嫩芽剛見光沒多久又迅速枯了下去。
他平靜說:“不為什麼,技不如人。”
石耀冀如哽在喉,他不再為難他。他啞聲道:“……四像……神隕了。”
雲涵靜靜聽着,林中冷風吹着他面上的麻衣,将圍在他脖頸處的吹開飄揚在空中,露出下颚處一目了然的疤痕。
是在屍林中,那群精怪怨咒從此處碎了他的骨,一條條骨頭被活生生取下扳彎打碎,那感覺他疼的不敢再想第二遍。
眼下石耀冀所帶來的消息将他渾身澆了盆冷鹽水,又冷又疼。
雲涵緩過勁後才慢慢從那肮髒的地裡起身,他口中是苦澀的,連帶着所問出的話都是澀的:“什麼時候的事?”
“半月前。”石耀冀不願回憶,他吸着氣忍受着這些日子以來所發生的接二連三之事,令人難過又無可奈何。
以往總是覺得下次見面不過就是轉瞬即逝的瞬間,可在這場與邪靈的鬥争中的每一次出發都隔了永生永世。
雲涵恍惚中想起了陰陽眼,半月前神隕,正是他試驗土壤分離和融合邪靈氣息開始時。
現在他得出了結論,土壤裡被衆多邪靈損壞,它們結不出果實,長不出菜。
而如今用陰陽陣法剝離的邪靈氣息則是各自安好,開出那嫩芽,可也在收回陣法時,邪靈融合那嫩芽就枯了。
雲涵将跟在自己身邊一直勤勤懇懇修行的少年送回了家,才又一次離開。
石耀冀繼續奔向下一個地界的邪靈禍亂地,他仿若隻是想看看雲涵究竟是死是活,但也好像隻是單純想告訴他戚殷旻神隕的事,不論是哪種都已經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