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她準備這麼久,到頭來,因為和莊衍懷同乘一馬,身上的新裙子髒了,她等了那位繡娘兩月的工期,才穿上第一日,沾染了血污,隻能忍痛扔掉。
精心描摹的梅花妝花了,在額間精心點綴的花钿暈得不成樣子。
寰奴自天際落下,落在廊間的橫柱上,逼人的氣勢随着羽翼一并收斂,讨好般蹭了蹭楚照槿的手背。
多日相處下來,楚照槿早知這隻大鳥的習性,在外是猛禽,主人面前卻極為溫和,讨起吃食跟貓兒狗兒沒有差别。
她撚起一片炙牛肉,寰奴輕啄掌心,微微發癢。
“慢慢吃,别急。”
楚照槿順了順白鹘的毛,寰奴這些日子,被她養肥了不少。
“寰奴。”
冷不丁的聲音響起。
寰奴叼肉的動作一顫,展翅飛上房檐,和鹄吻立在一起,恢複了猛禽的機警模樣,活像一尊冰雕。
“也不知道你從前跟着莊與行,過的都是什麼苦日子。”楚照槿歎了口氣。
“我換好了。”
莊衍懷不着玄色,一身紅衣飒沓,墨發盡束于頭頂玉冠,腰間束了條金蛛紋蹀躞帶,勾勒出勁瘦修長的腰身,外披月白狐氅,不染纖塵。
除夕夜裡,萬家燈火,爆竹聲響,煙花在天邊炸響,缤紛的光暈勾勒着他高挺的眉骨,一張俊秀隽雅的臉。
楚照槿聞聲看去,不知不覺消了氣,憋着的唇角不自覺揚起。
撿回家洗幹淨打扮打扮,真是個實打實的美人啊……
“好看嗎?”莊衍懷坐在她面前。
楚照槿愣了愣,連忙抿住唇角,望着煙火,聲音冷冰冰的:“火樹銀花,自然是好看的。”
“我是說……”莊衍懷夾了一塊桂花糕,放到楚照槿碗裡,“我,好看嗎?”
楚照槿白了他一眼。
自戀的大騷包……
她咬了口桂花糕,絲絲甜意蔓延到舌間:“跟你有什麼關系,我親自上街選的料子,能不好看嗎?整天看你穿一身黑,悶都悶死了,大過年的,得穿得喜慶些。”
“那我和寰奴誰好看?”莊衍懷陰恻恻瞥了眼房檐上悲催站崗的大鳥。
楚照槿一口桂花糕差點噎在喉間:“你莫非腦子有疾,一隻鳥同你怎麼比!”
“嗯,你喜歡就好。”
莊衍懷笑吟吟地撐着下巴,“伸手。”
楚照槿伸過手來,莊衍懷往她掌心裡放了幾枚花錢。
“你還準備了這個?”
楚照槿以為莊衍懷這樣不過節的人,不會在意這樣的民俗,再者壓歲錢都是小孩兒收的,她如今及笄,嫁作他人婦,早不惦記這些。
“看見屋裡有,就順手拿了。”莊衍懷漫不經心解釋。
花錢用彩繩編成了一串,拿在手裡沉甸甸的,在莊衍懷掌心捂了許久,楚照槿攥了攥,依舊能感受到銅币的冰涼。
莊衍懷的手總是很涼。
嘴硬,他哪裡有順手的花錢拿。
韋玉君和莊悭僅僅陪莊衍懷度過了三個年頭,他失去雙親多年,未及加冠遠赴邊疆,這些年來,怕是連花錢長什麼樣子都快忘了。
“等等,酒還沒溫呢。”楚照槿瞧莊衍懷斟酒,伸手止住。
她拿了隻瓷碗,步到棠梨樹下盛了碗幹淨的積雪。
“用雪溫酒?”莊衍懷輕笑,“我倒是頭回見。”
“我聽過一個傳說,鄰國有處山谷,名為極北。”
楚照槿把雪倒入蓮花注碗,雪白頃刻無色,化水無聲。
“那裡的天氣極為寒冷,人一開口,所說的話語就會凍結成冰雪,對方聽不見,隻好帶回家用火烤來慢慢聽。”
以文火溫酒,雪水漸漸沸騰,在注碗中咕嘟咕嘟冒泡。
莊衍懷看着她低垂含笑的眼眸,長眉微微挑了挑。
鄰國沒有極北之地,倒是極寒之處有一片古時的戰場,幾尺厚的冰層下,凍結着無法瞑目的蒼白屍身,染了血的折戟殘劍。
所謂煮雪,哄騙小孩子的東西。
他随着她的動作,湊近泥爐,哄騙眼前的小孩子:“你聽出什麼來了?”
“我聽出……”
莊衍懷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呢?
就像是凍結在了極北之地,開口之際,隻看得見,卻聽不着,若是心急,闖進去,唯有冰霜依舊,自己卻凍得瑟瑟發抖。
楚照槿笑道:“莊與行,新年歡愉,歲歲平安。”
或許也是要用文火慢慢煮,靜靜等,等到冰雪盡融的那一天,看到和聽清雪化後的所有。
“你也是,歲歲平安。”
風葉低垂,涼夜濕潤,酒水澄澈,如注烹香。
此後的許多年裡,莊衍懷所嘗的酒水,永遠不及成和二十六年除夕的那杯。
碎雪煎之,清甜回甘,入喉,可使人微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