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涼的一點落在睫上,楚照槿阖上眼眸,忍住淚意,翻上馬背時,滿目血腥沖擊着身體的每一寸,小腿險些失了力氣。
她拉着缰繩的手微微僵住,側頭向後瞟了一眼,看到了橫亘的石壁。
衆人靜默其後,聽從楚照槿的命令,除了侯夫人,沒有人看到莊衍懷此刻的狀況。
“侯爺無事,我們走吧。”楚照槿說話的聲音很輕,如同落在她睫上的那片雪花,摻雜着微不可察的寒。
雲間灑下光亮,風雪呼嘯,馬匹疾馳,毂交蹄劘。
血泊遠在身後,那個殺神般的莊衍懷也在腦海裡銷聲匿迹,眼前隻有蒼茫的山野雪色。
山道轉彎處,急急冒出一道矮瘦的身影,擋在路前。
楚照槿猝然勒馬,馬蹄落下,踏上那人的一瞬,身影消失不見。
“侯夫人?”隐戈随即停下。
許是落在雪上的陽光太過耀眼,晃了楚照槿的眼睛,那是她的錯覺。
“無事,我隻是……突然想到了一個人。”
方才的恍惚間,楚照槿好像看見了兒時的莊衍懷,那個她根據曹老太太的描述想象出來的人影。
他孱弱多病,警惕膽小,孝順良善,沒有半分是如今莊衍懷的模樣。
除了那對幽深漆黑的墨瞳,看過去,你不知他的所思所想,卻早已在不察間被他看透。
莊衍懷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曹老太太話中的那個男孩兒是他嗎?
這些時日,楚照槿閑下來,就會不受控制地思索這個問題的答案,時至今日,依然無解。
她道,“隐戈,你領兵回府。”
“侯夫人呢?”
楚照槿拉扯缰繩,調轉馬頭,凝望山間雪色:“你們侯爺沒了馬匹……自己回不了家。”
她意識到自己從來沒有看清過莊衍懷。
把她騙得團團轉的大鄞使臣?
明台衢室間高談闊論的天子門生?
沙場上令北燕聞風喪膽的小恭靖侯?
又或許,這世上,沒有一個人看清過他,包括莊衍懷自己。
莊衍懷還站在屍身堆中,血水凝聚在袍角,墜入血泊,發出滴答的聲響,紛紛揚揚的大雪落下,萬物歸于阒寂。
“因為我擔心你。”
他聞聲,錯愕擡頭。
小娘子摘下了帷帽,臉上還殘留着淺淺的淚痕,雪碴子打在她的額間,鬓邊的發絲在風中淩亂而舞,冷風灌入狐裘,四肢冰涼,她并未因此止步。
手裡的銀劍砰然墜地,僵硬的指節蜷了蜷,凝滞的鳳眸中墨色翻湧,情緒也僅僅彙聚于此,死水泛起漣漪,卻沒有湧出禁锢宣洩而出的可能。
走就走了,回來做什麼呢?
莊衍懷活了兩世,見慣了長安城的宦海沉浮,蠅營狗苟,人心對于他來說,并非難測之物,不過是肮髒狹隘的東西。
這樣的定論經過了一番又一番的證實,他從未有過懷疑。
小娘子走了一步又一步,走進他的領域,血水漫上繡花鞋底,上綴的瑩潤蚌珠因此髒污。
那雙粲然的杏眸永遠幹淨,莊衍懷接納着她對自己的審視,她的眼神洞穿骨髓,鋒芒畢露。
莊衍懷喉結微動,猛然心悸,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别樣的情緒,來之如洪水卷席,是生命不可承受之輕,讓他無法應對,呼吸錯亂。
那是逃避之心。
楚照槿喉間哽咽:“因為我擔心你受傷,擔心你會死,擔心你除夕夜别的人都在阖家團圓,而你莊衍懷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妝哭花了,風刮得臉好疼好疼。
“莊與行,你如果真的想讓我在府裡好好等你,就不該瞞着我,孤身一人冒險,至少讓我知道你沒有受傷,會完好無損地回來,懂嗎?”
莊衍懷眸中的墨色微微一滞:“你生氣……是因為這個?”
“不然呢?”
心底有什麼東西碎開,融進那一池春日的湖,高高築起的台城猝然崩塌,潰不成軍,隻需要她輕飄飄的幾句話。
楚照槿為什麼不因為他的嗜血秉性而憤怒,而懼怕?
莊衍懷還是不明白。
韋玉君是如此,上一世長安城裡的衆人是如此,為何獨獨楚照槿不一樣。
他動搖了,人心好似并非一種模樣。
楚照槿深吸一口氣,看着那尊矗立在血泊裡的殺神:“莊與行,今日除夕,府裡備了團圓宴,你愛吃不吃。”
罷了,嫁給了一個瘋子這件事,她又不是第一日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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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靖侯府。
備好的飯菜早涼了,熱過一遭,早不如原本色澤誘人、氣味鮮美。
飯食下咽,楚照槿不光沒飽腹,還吃下了一肚子的火氣,望着對面空蕩蕩的椅子,喉間一噎,險些扔了筷子和碗。
真是氣人!
她當時就不該勒馬回頭,把這麼尊殺神領回府幹嘛呢?
就該把他留在那屍身堆裡,讓他獨自一個人,冒着天寒地凍走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