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的答案,于他而言,無異于鞫訊宣判。
楚照槿的目光跌進了莊衍懷的眼中,火星閃爍而過,灼得他眼睫微顫,很快被那一汪委屈的泉澆滅,濕漉漉的,讓人心疼。
“嗯。”楚照槿道,“你知曉姜家出事,娘娘逢難,故意借口去京郊軍營,放我出府的,對嗎?”
莊衍懷握着她的手,牽着她向前,話音堵在咽喉,而後順着夜間的風,平緩沉穩,進入楚照槿的耳中。
“我不能因為我的私欲,讓你後悔。”
楚小尋的心似琉璃,缤紛斑斓,五光十色,其狀如瓶,能裝得下很多人,也能一眼就看到裡,她在意誰,讨厭誰,不屑于掩飾,更不似長安城中人的虛與委蛇。
對任何人的善意和厭惡,都大大方方,不加掩飾,有時口是心非,琉璃瓶中的水之光華難以遮蓋,至純至真,足見其本心。
姜容漪在楚照槿心裡的位置,莊衍懷知曉。
他目睹無數死别,心無波瀾,日思夜想,仇恨和殺戮足以豐盈内心,人性道義可以摒棄,更無論人之生死,秉性亦非大度,私心那瓶中隻該有她,裝下的他人,都該死于劍下。
可是琉璃熠熠,因栉風沐雨而易碎,更應小心呵護,守住瓶中清澈的泉,便不由心軟,不願讓她面對生離。
“那日暗香園中,我知曉救下的不隻是落水的娘娘,還有她腹中的孩子,心中不知有多歡喜,可眼下,那孩子沒了,娘娘也險些喪命。”楚照槿頓了頓,“莊與行,你說,是什麼讓一個即将要成為母親的女子,忍痛将本能的母性剝離,不願再有孩子?”
莊衍懷認真思慮後,溫聲道:“女子一生,婚嫁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綿延子嗣一是出于男子私欲,二則綱常所言女子無後為不孝,可世人忘了,生兒育女,無異于經曆生死,此事隻有女子能為,受苦受難都是女子,該有選擇權利的人,卻被種種禁锢所累,這世道對女子,太不公平,當不公和悲恸超越了人的界限,為了好好活下去,人性,可以棄之。”
楚照槿心頭微動。
“隻要是你,我都喜歡。”
恍惚中,莊衍懷的話音穿過層層的雲霧,重新送進了她的耳中,那時候,她中了毒,宛若癡兒,他的身影和答案都很模糊。
直至方才,珠光在那黃泉碧落處躍動,直奔她而來的時候,那幾日的種種,光影的碎片拼湊,化成走馬燈在眼前閃耀。
就當場夢吧,一場她送給莊衍懷的,能讓他開懷喜樂的夢。
楚照槿看着他的背影,悲痛淡去,心緒回到北燕的國土。
風不受阻攔,略過層層沙丘,光臨繁茂的林,銀杏和胡楊林不見邊界,金黃的葉掀起浪,樹下的男童,又黑又瘦,滿身是傷。
銀杏果搖搖晃晃,掉落下來,砸在他的額間,迸出汁水。
楚照槿摘下一顆,果子苦澀,汁水蔓延在她的唇舌,出于為人的本能,她難以接受咽下,一如她所見的莊衍懷兒時的經曆。
吃下那枚毒藥後,和莊衍懷同床共枕的夜晚,她陷入了光怪陸離的夢境,夢之所及,在北燕,夢之所見,是莊衍懷的過去。
于是便知,那位人人稱頌的侯府獨子,令北燕聞風喪膽的冷甲軍将領,她嗜血瘋魔的夫君,經曆了怎樣不為人知的苦難和沉浮。
“莊與行,你也可以哭的,我……會為你擋好。”
就像宮道上,他的身軀遮蔽着啜泣的她,任由她肆無忌憚發洩悲傷。
眼前的人因此句而停駐,玄色寬闊的背影,像是孤寂的山,陷入了沉默,而後緊握着的手松開,化為與她的十指相扣,拉着小娘子走出宮門,進入長安城華燈初上的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