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夫人,咱們不等侯爺嗎?”蕊絮放好腳凳,扶着楚照槿下了馬車。
楚照槿轉頭,視線在騎馬的莊衍懷身上掃而過,故意不作停留,好似是在看别的什麼東西,格外開恩施舍了他一眼。
莊衍懷的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那雙鳳眸裡是蘊藏着怒意的,而薄唇微抿,淺淡的笑意不加掩飾,倒讓人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了。
楚照槿被他看得心虛,她仗着呈事司的勢跟何苒兒打了一架,說得難聽些,算得上狐假虎威的做派,莊衍懷若是生氣,尚在情理之中。
不過轉念想來,她之所以遭受狗血淋頭的禍事還不是拜莊衍懷所賜,是莊衍懷要當那勞什子的呈事司都虞侯,引得滿城風雨人人仇視,才會招緻禍事上身,是她能言善辯,保住了他的清白。
低頭看狗血濡濕的裙擺,邋邋遢遢地拖在地上,轎頂上幹涸的變質雞蛋留下隐隐的痕迹。
她就沒了好氣,還沒找莊衍懷算賬,他有什麼好生氣的。
“不等了,我們進去。”
楚照槿跨過門檻,想到什麼,卻停住了,轉身提着裙擺,向莊衍懷那邊走得飛快。
此時全京城上下,除了精舍裡的那位,許隻有她敢這樣帶着審訊的架勢向莊衍懷興師問罪。
蕊絮跟在後頭低頭走着,楚照槿猛然的轉身沒讓她反應過來,轉頭便撞在了身後人懷裡,本沒什麼好計較的,擡頭看那人是隐戈,便沒來由想叱上幾句了。
“哎喲。”蕊絮瞪着眼睛,“你走路沒長眼睛啊!”
隐戈滿臉疑雲,指了指蕊絮又指了指自己,無力辯駁:“是你自己撞上我的。”
有何辦法,每次楚照槿和莊衍懷鬧脾氣,氣氛有任何不對,蕊絮即刻站隊,就像是給楚照槿助威似的,與所有莊衍懷陣營的人為敵,尤其是隐戈,怎麼看他都不順眼。
蕊絮推開他:“人高馬大長得同尊山似的,别擋着我去找侯夫人。”
侯夫人讨厭誰,她就讨厭誰,侯夫人走到哪裡,她就跟到哪裡。
莊衍懷已經下馬了,拍了拍馬兒的鬃毛,任由馬夫把馬兒牽走,方才盯着楚照槿目不轉睛的神情好似沒有發生過,楚照槿迎面過來,他目不斜視地往府裡走。
“莊與行。”眼看着莊衍懷要擦身而過,楚照槿站定,“你知道我想問你什麼。”
自宮門前程景之死事發,楚照槿一直想不明白,如果這一世的莊衍懷還懷着謀逆之心,于衆人前殺閣老,領下呈事司這樣的差事,除了能迅速獲得何骢的信任,還有什麼好處,明明有更好的打算,能讓他永遠是那個風高亮節人人稱頌的小恭靖侯,為什麼不另做抉擇,而是要讓世上人來記恨他。
“我不知道。”莊衍懷站定,側頭望着她笑了笑。
楚照槿指着自己的裙擺:“你知道這是怎麼造成的,不要同我裝傻。前些日子我在府中,一直以為都虞侯是聖上命你去當,你不得不做,可我近日才知,是你自己領命調任呈事司,我想問你,為什麼。”
莊衍懷沒有說話,片刻後輕輕握住了她的手,心底浮上了心疼的情緒,責怪自己沒有保護好她:“對不起,我們回房說,我有東西給你看。”
楚照槿甩開了他的手,莊衍懷不放開,繼續牽着她的手指。
她看着兩人緊握的手,吸了吸鼻子,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難過:“我說過,我擔心你受傷,擔心你會死,可你從來沒有當真過。呈事司何等艱險,你同我商量過嗎,你在濫殺無辜,令京城人心惶惶的時候,想過我嗎。”
“你說我……濫殺無辜?”莊衍懷遲疑着問出了這句話,唇角的弧度盡顯鄙夷,握着她的手顫了顫,慢慢松了力道。
他斂眸深吸一口氣,問,“好,那你告訴我,何為無辜。”
楚照槿的耳邊響過一聲轟鳴,上一世牢獄中的景象重新湧入腦海。
那時的莊衍懷,抄滿門,受淩遲,她知曉何骢的真面目,明白大内金頂下的虛與委蛇,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長安城下地牢裡的冰和冷。
大鄞對莊衍懷的判決是否摻雜了别的什麼東西,無人知曉。
思緒恍惚中,又是遍布金黃胡楊林的北燕,幼時的莊衍懷,飽經苦楚,沒有一個正常人該有的童年,他們叫莊衍懷畜生,把莊衍懷當作藥人,小莊衍懷在饑餓和打罵中,度過了日複一日。
而這樣的苦楚,并不為人所知,為了大鄞的顔面,一句輕飄飄的“幼時體弱,在鄉下養病”就可以輕輕揭過去,否定了小莊衍懷多年的血淚。
莊衍懷就不無辜嗎?
楚照槿親自見過莊衍懷的曾經,甚至同他感同身受,當她對自己問出這個問題,她的答案是肯定的。
不論莊衍懷的後來是否是現在的鷹犬爪牙,還是上一世衆人唾棄的亂臣賊子,莊衍懷都是無辜的。
所以,她張了張嘴,答不出莊衍懷的問題,啞口無言。
“那我來給你答案。”莊衍懷道,“這世上死的所有人都無辜,那些死在冷甲軍刀劍下的北燕人,是無辜,他們本是兒子本是丈夫,卻要聽從北燕可汗之令,上陣厮殺,越是平民,越是末等兵卒,越是耗材,上陣總是死在最前。但若是你上戰場,你殺與不殺?”
“你會殺,因為他們對于北燕無辜,對大鄞卻不無辜,他們是搶占朔州邊境城池的一份子,他們踩着大鄞子民的血肉晉升,提着冷甲軍的人頭去換來富貴榮華。”
莊衍懷逼近,把她堵在了牆角,凜冽的氣息壓下來,“小公主,快醒醒,長安城裡沒有好人,更沒有無辜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