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願意解惑,楚照槿自然無有不應的,得何秉相邀,去了四喜街的茶樓。
晨間時分,說書先生早已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她也在等着一個故事。
“肅王爺得的那本話本子講了什麼?不知國子監的祭酒對那學生如何?”
“那名學生兒時不在京城,開蒙比同齡人晚了整整三年,來到國子監時,連京城話都說不順溜,不知道是哪裡的口音,十句裡有□□句讓人聽不懂。
更别說國子監裡教授的學業,旁人花八分的精力學懂,他就要花十分,旁人花十分,他就要花二十分三十分。
他生來是不喜與人親近的,來了國子監,不知是哪兒學來的名堂,因腔調怪異和課業成績最末之故受了國子監裡同門的排擠嘲笑,還要違逆本心,笑着讨好。”
莊與行兒時竟是讨好旁人的性子。
與夢中的差異大,與現在她所認識的那個莊與行出入更大。
胸口微微發酸,楚照槿有些心疼。
孩子的曲意讨好,都是以壓抑本心和童真為代價。
人生最肆無忌憚的幾年,就是在能以“童言無忌”“少不知事”推脫責任随心所欲的時候,可這些和莊與行都沒有關系。
莊與行回到長安城,與家人團聚之時,對來之不易的幸福珍之重之,才會以卑微讨好之姿去維護所得到的一切吧。
她聽着何秉繼續講下去。
“排擠嘲笑是在口頭上,這本也不是什麼大事,他是能泰然處之的,後來他的經曆究其根源,都怪在祭酒的一句話。
當年他到了學齡,入國子監是皇後的提議,祭酒全力反對,但是拗不過他姨母的堅持,說定要送他進來學些東西,莫落在了京城子弟之後才好。
祭酒迂腐騰騰,向來不喜他母族在朝中的一派,且知曉他的幼時過往,疑其血脈不正,有蠻夷異族之嫌。
‘此子四書不曉,五經不通,與蠻夷無異。若非為師心軟,定将其趕出國子監。你們與他是同在國子監求學,幫其祛除蠻夷之氣,改我華夏正統氣概。’
這是當年,那位祭酒面相國子監中諸生所道的原話。”
楚照槿背後一凜,端着熱茶水的指尖竟有些發涼。
程景定是京城裡,為數不多知曉莊衍懷被北燕俘虜的人。
中原人以炎黃血脈為傲,對蕭國這樣遠離中原的臨海小國常有微詞,何況是多年的死敵北燕。
蠻夷在大鄞人眼裡,是比畜生更下賤卑劣的存在。
這是在說着文雅的話,做着彰顯師威的事,質疑莊與行的血脈,把他比作了豬狗。
長安城裡天子腳下的人,哪個不是捧高踩低,莊與行受到了何種輕賤,她都不敢想。
何秉:“本王自小鑽研儒經,對孟子所言人性本善深以為是,但是那日之後,我明白世上之人不能一以概之,荀子所為人性之惡不無道理。
國子監中,恃強淩弱之風氣盛行,此前他們忌憚那學生家中的權勢,不敢胡作非為。那時恰逢他父母出征,家中無人依靠,得了祭酒的默許,諸多心懷惡意之人便肆無忌憚起來。
他們以祛蠻夷邪祟之氣為借口,在炎熱夏日裡,往那學生的背上澆了鐵水,燙得沒有一塊好皮。”
在滿背橫亘的刀傷之下,還有鐵水燙傷嗎……
楚照槿愣了愣,眼眶發酸,喉嚨也跟着發緊。
成婚一載,兩人同床共枕,男子無法把持的時候,兩人多有親密。
可皆是發乎于情,止乎于禮,莊與行重諾,衣衫完整,确無越界之處,她身為他的妻,又無抗拒不适,便這般随他去了。
如此,從未發現他背後傷疤的端倪,他倒是出征刀劍無眼難免中傷,她便就傻呵呵地信了。
莊與行這個傻子。
受了旁人欺負,不會哭不會鬧的嗎?
尋不到父母倚仗,那就鬧到宮裡去,鬧得長安城裡人盡皆知,任誰都下不來台才好。
還有那程景,自己造的孽自己償,就是該死在莊與行手裡。
“我很感激肅王爺能告訴我這些,你知道與行的性子,若不是你,我一輩子都不會知曉此事。”楚照槿起身站到桌邊,給何秉屈膝行了一禮。
兩人都知這個故事的主人公所指,便沒有繞彎子的必要了。
何秉忙道不敢,扶着楚照槿起身:“當年本王在國子監,雖沒有加害輕視之意,沒有站出來擋在與行身前,選擇無視了他們的惡劣行徑,本就是一種罪孽,着實擔當不起侯夫人一句謝字。”
做了莊與行二十餘年的朋友,任由他這個侯爵在自己這個親王面前耀武揚威,默認莊與行的逆天下之大不韪。
其實是自己在贖罪,求個心安理得罷了。
聽完這個故事,已經快到了午間,茶樓裡說書先生的聲音也一并消弭了。
楚照槿起身欲走,到門口還是停了下來:“有些話我斟酌了許久,想着我這個外人來說許是多餘了,但是為了娘娘和肅王爺,照槿還是想自以為是來讨這個嫌。”
何秉知曉自己的心思被看穿了,面上赧然,斂了平日的風流氣,颔首道:“願聞其詳。”
“女子經營婚姻苦心孤詣,宮裡的女子服侍聖上,更是戰戰兢兢,要賭上阖家上下的身家性命。有些事,旁人遵從本心是真摯灑脫,對宮裡的女子來說就是懸在頭上的一把刀。”
楚照槿頓了頓,是要留時間讓何秉想清楚,他的所作所為,若一朝事發,會給姜容漪帶來什麼。
“肅王爺至情至性,若是真心愛慕一個人,定會想明白怎麼做會對她更好。”
何秉聽時,面色已從報赧化為完全的嚴肅了:“隻要娘娘安好,忘執能做到所能做的一切。”
哪怕以死,換她身家性命的保全。
楚照槿别了何秉,徑直乘車回了府,在府門口好巧不巧,碰上莊衍懷騎馬回來。
果不其然,還穿着昨日那身圓領袍子,背後被汗水浸濕了大片,顔色要比别處深。
這人倒怪,勞碌好幾個時辰,汗水出了不少,一身裝束卻很齊整。
襟口領子極正,白玉帶也在腰間緊緊系着,同心結穗子柔順,袍腳也沒有在騎馬時不慎濺上泥點。
昨夜離開時,莊衍懷發覺了楚照槿的不對勁,挂心了一夜。
見她笑容滿面地過來,徹底放心按下不表了,隻問她:“有去哪兒玩兒了,這樣開心。”
楚照槿搖頭,臉上仍挂着笑,接過他買回來的金鈴炙:“進了趟宮裡,陪了娴貴妃娘娘一兩個時辰,沒遇上什麼有意思的事。”
小娘子笑得好看,他心裡積蓄了一夜的陰霾也就跟着散了,眼底含了層淡淡的淺笑,暫時不去想那些人和事。
“那你笑得這樣開心做什麼。”
兩人一同進府,楚照槿走着,塞了口金鈴炙進嘴裡,話語囫囵,開口時嘴裡冒着熱氣。
莊衍懷沒聽清,看着她的口型,猜出來了。
哦,是在笑他臭。
“有這麼臭嗎?”
他蹙眉,迎上楚照槿笃定的目光,聞了聞自己的袖子和領口,自己都有些嫌棄。
很好,沒有絲毫的臭味。
這是意料之中,一般男子出了汗都臭,可他不是一般男子,怎麼會臭呢。
自我懷疑煙消雲散之際,胳膊被楚照槿一攬,路徑拐了個彎,不向着布好菜的廳堂,拉着他朝寝屋去了。
那口解饞的金鈴炙已經咽下去了,剩下的交到了蕊絮手裡保管。
楚照槿回頭,看着莊衍懷甜甜一笑:“走,我們去沐浴。”
莊衍懷:“!”
楚小尋這是要白日宣淫……麼。
他清了清嗓子,讓聲音聽起來沒有那般疲憊:“我勞累了一晚,對旁的男子來說必有損耗,但我不是一般男子,對我而言,奔波一晚定然是對身體毫無影響,我是……擔心你,擔心你第一回不夠滿意。”
楚照槿沒聽他唠叨這些,推開盥房的門,拉着他繞到屏風後。
木桶裡注滿了熱水,熱氣騰騰的霧氣萦繞滿室,兩人的眼睫上都蒙了水汽。
“脫衣服吧。”
柔聲細語的嗓音。
莊衍懷對上那雙含了霧氣的明眸,無法拒絕,咽下喉間的幹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