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将軍,奚将軍。”郭自嶺放下酒杯,本想與奚堯就方才所說之事繼續聊下去,叫了奚堯好幾聲卻都不見其有反應。
“嗯?”大概是叫到四五聲時,奚堯總算回過神來,偏頭看向郭自嶺,臉上還帶了點怔忪。
“奚将軍你想什麼想得這般出神?都叫你好幾聲了。”郭自嶺有幾分納悶,他的聲音摻在周遭觥籌交錯的喧嚣中,雖說不是很突出,但他們離得近,奚堯耳力又好,本不該他叫這麼好幾聲才聽見。
奚堯不露聲色,找了個借口搪塞過去,“我甚少喝宮中的酒,聞着這酒香出了會兒神罷了,郭将軍可不要笑我沒見識。”
話雖如此,可郭自嶺怎會笑奚堯沒見識?
要知道,奚堯之所以不常喝宮中禦酒,不過是因為常駐邊西,沒有機會。若是當年奚堯不曾離京,就留在京中承了父輩的爵位,憑借家族榮光和自身能力,外加陛下器重,這宮中禦酒佳肴于他想必也不過是家常便飯罷了。
“哪裡的話。”郭自嶺笑道,“郭某雖是常在京中,可進宮赴宴次數不過寥寥,這禦酒于我也是嘗一回少一回。隻不過郭某一介粗人,不像奚将軍還能品出個好壞。依我來看,這禦酒與我平日在巷口打的那二兩小酒也并無什麼不同。”
這番話中的深意奚堯一聽便知,深深地看了郭自嶺一眼,見對方仍然笑意未減,才慢慢道:“郭将軍大智若愚,此等心境非常人能有,已是難得。”
郭自嶺接不住奚堯這贊賞,覺得言過其實,剛想謙虛幾句,卻見奚堯已然為自己重新滿上一杯酒,狀似不經意般問,“想起上回去郭将軍府上,還是我八歲那年,細細算來,已有十餘年不曾上門拜訪過,也不知伯父身體康健與否?我雖有心前去,卻怕我貿然上門,會擾了伯父清淨。”
郭自嶺垂在桌下的手已然虛虛攥成了拳,很快又松開,給自己也滿上了一杯酒,比奚堯先舉杯,目光灼灼,言辭懇切,“奚将軍若想來,無論何時,将軍府的大門都為你敞開。”
言罷,他便仰頭,豪邁地将那杯酒一飲而盡。
與郭自嶺喝完這杯酒,奚堯的手指在桌上輕輕地點了兩下,心中細細謀算着。
他如今雖得了個四大營統領的頭銜,奈何軍中四營猶如一盤散沙,真要他去調動,不見得能調動哪一營。
因着奚家與郭、周同為将門,奚堯與郭自嶺、周澹之有些故交,行事自然容易些。如今郭自嶺這邊是說動了,可周澹之那邊奚堯卻沒什麼勝算。按說,他與周澹之還連着些親緣,本不應這般難接近。但周澹之這人,你跟他說話,十句裡面有九句是虛的,捉摸不透。
況且前不久,周澹之才聯合蕭甯煜給他設了個圈套,令他锒铛入獄,就算他自己能既往不咎,依着周澹之那般古怪的性格卻不見得能握手言和。
實在麻煩。
可他又不得不這樣做,否則,他在四大營終究隻是個挂了空名的統領,外強中幹,成不得氣候,還淨受些明裡暗裡的窩囊氣。
不如待會兒去東宮時問問蕭甯煜?
這一念頭剛生出來,奚堯便又将其摁了回去,還在心中罵了自己兩句。他分明沒想要答應蕭甯煜,怎的卻又默認了今夜會去東宮?
太不像樣!
奚堯狠狠地唾棄自己,眉頭緊皺。
就是在這時,他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道人聲,帶着蹩腳的口音,似乎不是北周人。
奚堯尋聲望去,微微一愣,沒料到南迦國居然派了皇子前來給蕭甯煜的生辰道賀,且不是旁人,正是前不久那位花了高價要買?鳥銅铳的南迦國三皇子風逸。
此刻風逸正在說話,對皇帝蕭颛、太子蕭甯煜、宮中美酒佳肴以及跳舞的舞姬都不吝贊美之詞,滔滔不絕,口若懸河。
可皇帝蕭颛明顯還記着前不久的事,面色沉沉,并沒有被這些虛詞所打動,倒是蕭甯煜仿若沒事人一般應和了幾句,還喝了風逸敬的一杯酒。
興許就是因為瞧蕭甯煜對他和顔悅色,風逸突然道:“早聞北周太子有豐神俊逸之姿,如今見了,果真名不虛傳。此次前來,我正好帶了幾個随行的美姬,今日願獻與太子殿下,還望殿下喜歡。”
此言一出,衆嘩然,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但南迦國三皇子這句話也使在座衆人恍然間意識到,他們太子如今已年滿十八,再有兩年便會行冠禮,而東宮後院目前尚且虛空,不僅僅是太子妃未定,連個美姬都沒有。
要知道,當今陛下在這個年紀,早早就定了太子妃。便是比蕭甯煜小上三歲的五皇子蕭翊,如今宮中都已然有了好幾個貌美姬妾。
蕭甯煜到議親的年紀了。
意識到這點,奚堯思緒有些亂。他在答應蕭甯煜之前,并未想過蕭甯煜來日會娶妻生子,他隻想着斷了自己的姻緣,卻未思及過蕭甯煜的姻緣一事。
蕭甯煜的姻緣不會斷,也斷不了。
興許要不了多久,蕭甯煜的東宮裡便會塞滿如花美眷,或是看中對方的家世,或是美貌,又或是都不看中,被旁人硬塞進來。但總之,不該有奚堯的容身之處。
奚堯垂着眼,冷靜地想:他委身于蕭甯煜已屬無奈之舉,萬不可再同旁人一起侍奉,甚至是沒名沒分,如脔寵般被蕭甯煜偷偷藏起來,在見不得光之處苟合。
可還沒等他想出個好歹來,先聽蕭甯煜冷着聲音三兩句回絕了風逸的好意,隻說目前心不在此。
風逸感歎了一番蕭甯煜對政務的勤勉,也不忘恭維蕭颛得此子之幸。他一番話說得圓滑完滿,高台上的兩個人卻都聽得沒什麼笑意,堪稱拍馬屁拍到了馬蹄子上。
這一插曲很快過去,奚堯卻興緻全無,有一搭沒一搭地跟郭自嶺說了幾句話,大多數時候沉默着喝酒。
他的頭一直低着,沒有擡眼往蕭甯煜的方向看過。
不合适,也不應該。
他原本便是這麼想的,卻不知是從哪天起,被蕭甯煜親昵暧昧的舉止漸漸軟化了,迷失其中,丢了本心。
宴席散了以後,奚堯随着人流往外走。沒走多遠,便有一小太監前來叫奚堯留步,聲稱是陛下有事找他商議,帶他去一趟承清殿。
衆目睽睽之下,奚堯無從推脫,跟着走出數十米後,便見着小太監改了道領他往東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