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大雨中,一人策馬在城中疾馳,最後于相府門前急急停下。
崔士貞利落地從馬上一躍而下,三兩步跨入府中,可還沒走兩步,管家便迎面走近,攔在他身前。
盡管雨水已将崔士貞身上的血水沖洗得差不多,隻剩下一片融進衣服布料中難以被洗淨的暗色,看上去并不打眼,但那一截還插在左臂上的樹枝卻難以讓人忽視。
可管家偏偏對此視若無睹,僅僅垂着頭,按吩咐傳話,“大公子,相爺在書房等您。”
周身萦繞着的血腥味給崔士貞平添了幾分煞氣,令人不敢正視,管家目光所及之處僅在胸腹,隻見那胸腹沉沉地起伏了一下,才給出應答:“知道了。”
崔士貞走進書房時,崔屹正在練字,臨的是顔公的帖,行筆自如、遒勁有力,已然習得幾分神韻。
崔士貞進去了不作聲,崔屹也未主動開口,二人一立一坐,皆無言。
寫至一半,沒墨了。無需崔屹開口,崔士貞主動上前為其研磨,動作間牽扯到臂上的傷,氣息亂了一瞬。
手中狼毫停了停,崔屹偏過頭,銳利的目光在那傷口和樹枝上一轉,瞧出些内幕來,笑了下,“你倒機靈。”
見被看出來,崔士貞沒有隐瞞,含糊地“嗯”了一聲。
“你自小便聰慧過人,有恒心,亦有野心,比你父親倒是強多了。”崔屹提筆,不疾不徐地臨着帖,談話的語氣風輕雲淡,好似根本未将今日外頭的狂風驟雨放在眼裡,“如今你已及冠,家中的大小事也要漸漸學着打理。”
點到為止,崔屹擱下筆,端起一側的茶杯輕輕吹了口氣,“待會兒我會命人去宮中請禦醫來為你看傷,沒别的事便出去吧。”
看樣子,是不準備再多說些什麼了。
可崔士貞的胸腔裡積壓了不少郁氣,正愁無處宣洩,不由得追問:“那今日之事……”
“你無需操心。”崔屹目光一沉,冷靜地給出決斷,“鄭家辦事不利,後果自然由他們自己承擔。”
後果都由鄭家承擔,那其他的呢?洪水摧毀的良田、房屋,流離失所的百姓,這些又由誰來承擔?
顯然,這些并不在崔屹的考慮範疇之内,畢竟他當初如若分了一絲關心在這些事上,或許就沒有今日之事了。
崔士貞放下墨條,後退半步,目光落于案桌上崔屹寫至一半的帖,緩緩道:“祖父,此貼下一句是‘滿而不溢,所以長守富也;高而不危,所以長守貴也’。您光臨帖,而不明其意,即使終日練習,也空得其形,不解帖中意。”
崔士貞所念的這句,其意是說:家财萬貫仍恪守法度、廉潔節儉,方能守得富裕長久;身處高位仍不驕不躁、不矜不伐,方能守得榮貴長久。
他以此句來表達對崔屹貪污公款的憤懑,以及對崔屹的勸誡。
奈何無用,宣紙被摻雜怒氣揉作一團,憤然砸在他身上。倒是不怎麼疼,他渾然不覺地走出書房,往他自己的院裡去。
出府前,崔士貞叮囑過讓鄭祺别離開,此刻走近了,卻沒聽到屋裡有什麼響動,像是沒人在裡面。
崔士貞目光微沉,推開門,發現人倒是沒走,可惜被人迷暈在地,故而沒了響動。
一身素衣的女子正施施然地坐在屋内,聽見聲響,慢慢地轉過身來,循着聲音的方向好能将臉正對着人。她的眼眶裡籠罩了層白霧般的東西,裡頭的眼珠不會轉動,跟死物沒什麼分别。
她就那麼“看”着崔士貞,輕笑,“公子回來了?”
崔士貞掩上門後,看了看地上昏死過去的鄭祺,面色不佳,“你來做什麼?”
“若說是來幫公子解決麻煩,公子可信?”女子清麗的臉上浮出一點淡笑,用她那把多年唱曲的好嗓子慢聲道,“妾知公子重情義,到底與鄭公子多年為友,不會真的見死不救,才出此計。”
“我救不救他,對你而言有何分别?”崔士貞目光晦澀,神情不明。
女子沒有回答這一問,鼻尖微動,又笑了笑,“公子受傷了?一身的腥臭味。”
明明看不見怎麼就知道是他受傷,而不是他殺了人?莫非屬狗,連誰的血都能聞出不同?
女子将話說得無比散漫,聽起來半點關心的意味都無,偏生崔士貞聽後,眸中的戾氣稍減,緩緩坐了下來。
興許是因眼不能視物,女子别處的感官比常人更敏銳,伸出手,僅靠嗅覺便精準地找到了崔士貞的傷處,指腹在樹枝上輕輕劃過。
“公子可是在怪,妾事先未将此事告知于你?”女子對今日之事毫不意外,顯然是早就知曉内情。
崔士貞沉默以對。
“告知公子,公子又能如何?難不成公子還能勸說崔相打消此意?”女子淡淡道,“既然無濟于事,又何須讓公子徒增煩惱?”
似乎是見崔士貞一直不說話,女子的聲音漸漸冷下來,透出股不易察覺的狠戾,“事已至此,斷尾求生才是上策。”
“不用你說我也……呃!”崔士貞話說一半忽地止住,插在左臂上的樹枝被人握在手中,毫不留情地攪動,好像底下插着的是一灘爛泥。
崔士貞額間生出細密冷汗,但除了起初因無所防備的痛呼,口中再沒有發出其他聲響。
很快,女子就深感無趣地停下動作,用她那白霧彌漫的眼眸“看”着崔士貞,“公子,這是警告。最近已經接連幫你處理了兩次麻煩,雖不算棘手,但這等小事本都可避免。妾當初選擇公子時,您尚不是如今這般焦躁、蠢笨的模樣!”
安插進裁縫鋪的眼線是第一次,眼下被迷昏的鄭祺是第二次,正如她所言,這些崔士貞原本都可避免。
接連的失敗令崔士貞的頭腦不如平素清明,這會兒倒是疼得清醒不少。
他垂下眼,應答:“不早了,你回去吧。”
他的父親崔稹愛聽曲,每日申時,女子獨居的偏院便會不斷飄出婉轉樂聲。除卻一把好嗓子,她還彈得一手好琵琶,正因此,即便她是個盲女,也得了崔稹的青眼,當年花高價将她從青樓中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