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将軍,郭将軍,我正找你們呢。”
奚堯正與郭自嶺說着話,突然被人打斷,循聲望去便見崔士貞滿面春風地朝這邊走了過來。
奚堯雙眼微眯,很快恢複如常,客氣道:“崔将軍找我二人可是有何要事?”
“自然是有的。”崔士貞回以一笑,“二位将軍想必也知道,京中近段時日不大安甯。先是玉興橋遇災,後又鬧起時疫,如今總算有所平歇。祖父為此多有感懷,思及後日便是盂蘭盆節,特地命人去南邊請了高僧來府上普渡,為大周祈福。”
崔士貞話音稍頓,緩緩從袖袍中掏出兩封請帖遞了過來,溫聲細語地道:“既是為了大周,自然要請各位同僚一齊觀禮。
奚堯畢竟與郭自嶺不同,盡管崔士貞将話說得這般客氣得體,那手中的請帖也依然剩了一封尴尬地懸在空中,遲遲未有人接。
崔士貞不得不看向奚堯,仍舊好脾氣地詢問:“奚将軍可是有什麼顧慮?”
有那麼一瞬間,奚堯簡直懷疑崔士貞在明知故問。
不過他到底垂下眼,掩去眸底的真實情緒,淡淡回:“崔相與崔将軍這般盛情相邀,本不該拒絕。隻是七月十五這日非同尋常,府上早已另有安排,恐怕抽不出身,望崔将軍見諒。”
此言一出,崔士貞與郭自嶺都靜了靜,仔細一想不難知道那日奚堯府上究竟有何安排。
郭自嶺想明白後明顯懊惱起來,替奚堯感到為難,連忙幫腔:“既然奚将軍那日不得空,便罷了吧,想必崔相也應當能理解。十五那日,我會代奚将軍為大周好好祈福的。”
不想崔士貞卻并未将請帖收回去,而是神情自若地往奚堯跟前再度遞了遞,“若奚将軍那日是忙于祭祀一事,想來也是不沖突的。這普渡本就是為了亡故之人所作,奚将軍更應該來才對。”
奚堯微不可察地皺了下眉,為崔士貞的難纏。
卻聽崔士貞又補充了一句:“何況,這也是陛下的意思。屆時,太子殿下亦會親臨。”
聽到崔士貞連聖意都搬了出來,奚堯心底愈發不耐,眉宇間也有寒霜浮現。
崔士貞未免太看輕他,倒真以為他對當今這位陛下言聽計從,不敢忤逆。若是曾有心派人打聽過,就該知道,他過去光是抗旨就有過三回。
不過,崔士貞這般軟硬皆施,倒讓他有些好奇崔士貞這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麼藥。
如此一想,奚堯到底接過了那封請帖。
見人收下請帖,崔士貞心中微動,不知方才那番話究竟是前半句打動了奚堯,還是那後半句。
他面上不顯,仍是溫和地笑着,“奚将軍那日若是忙,大可晚些到,不妨事。”
奚堯颔首,并不多言,令人拿不準他的态度。
請帖既已送到,崔士貞不欲久留,與二位告辭。隻是他留了個心眼,走出幾步後,佯裝不經意地回頭望了一眼。
他本是想觀察奚堯的态度,不料卻見奚堯将那請帖拿在手上扇起了風,動作随意,好似那并非是什麼很值得在意的物件。
見此,崔士貞的唇角忍不住抽了抽,眸光微暗,随即拂袖離去。
奚堯說七月十五那日府上忙碌并非托詞。
這日一早,他便回了王府。
府外無人迎接,内裡更是一片肅穆,路過的下人見到他也隻是低頭見禮,不敢高呼。
奚堯對此早已見怪不怪,輕車熟路地去了祠堂,果然在那找到了奚昶——
已然年過半百的男子半跪于蒲團上,腰身微弓,緩緩将手裡的紙錢扔進火盆中。
熊熊火焰為這位榮光不再的老将軍染上幾分蒼涼,光是這麼看着,就令奚堯感到無端悲痛。
奚堯沉默地點了三炷香,而後在奚昶的身側跪下,雙手持香,閉着眼叩拜。
察覺到身側的動靜,奚昶微微側目,一時竟想不起來上回見到自己的小兒子是什麼時候,連前不久奚堯身染時疫的事他都還是聽旁人講的。
思及此,奚昶沉聲問了句:“身體可好些了?”
奚堯仔細想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奚昶是在問他前不久“染疾”一事,實情自然是不能說的,便隻能垂眼答了句:“已然無恙。”
良久,奚堯聽見祠堂裡落下一聲沉重的歎息。
“我知道你心裡在怪我。”奚昶轉開了眼,将目光落在那供奉的牌位上,“你怪我讓你事事隐忍,就連你兄長的事都讓你忍氣吞聲。”
奚堯一時無言,他确實在心裡怪過,也怨過。
難道一味忍讓,他就可全然置身事外嗎?
未免也太過天真。
隻要他身在此位,就難有安甯之日。
“惟筠,你可想過……”奚昶念着他的小字,神色少見的動容,“我如今就隻有你這麼一個兒子了。”
奚昶每每想起當年之事都忍不住後悔,若非他沉浸在喪子之痛中,也不會讓所有的擔子都壓在了尚且年少的奚堯身上。
他已然虧欠幼子良多,不能再無所顧忌。
奚堯自然明白父親的顧慮,但他若什麼都不做,隻會重走一遍兄長的舊路。
身在朝中本就是群狼環伺,更何況他手握重權,那些豺狼時時刻刻都恨不得能一齊撲上來将他分而食之。
“父親,您當年為我取小字時,也不是為了讓我當隻知縮在檐下躲雨的鳥雀。”奚堯目光灼灼地看向父親。
是對他寄予厚望,讓他不畏強權、心系黎民,去成為擒燕雀、啖腥血的鷹。
奚昶聽後一怔,随即無奈地笑了下,“也罷,你自己有分寸就行。這路啊,畢竟是要你自己去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