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大門的瞬間,闖入沈白眼中的是深藍水波。它們透過水族館半圓形的玻璃輝映在他身上,隧道深不可測地延伸着,一幅幅畫作懸浮于水波。
“砰”的一聲,沈白驟然回過神向後看去,帶來光線的大門正被左殷一隻手推閉。
徹底陷入黑寂之中,黑發智械在自家幼崽的注目下露出無辜笑容:“冕下?”
沈白沉重地凝視左殷,猶然升起不顧西維斯在場,迅速變成小蘑菇縮在角落裡的想法。
此時的氣氛已經十分不對勁了,對面那個剛剛抱着他瘋狂蹭來蹭去的智械,仿佛在關門的瞬息得到了黑暗加成,整隻智械都變得奇怪起來。
……他也不是蘑菇吧?按道理,在暗處黑化的也應該是他沈白,他的精神力才更加适應黑暗!?
若隐若現的紅光、黑泥在挂着笑容的智械身後湧動,被壓縮的尖端卷曲着,不甘心地朝着沈白的方向掙紮,仿佛下一秒便能沖破某些束縛。
沈白幾近審視般注視着左殷,微不可察地皺起眉頭,小聲說:“左殷,我接收了所有軍團長們的本體星艦,包括你的。”
因此他能隐約感受到左殷和圖靈之間達成了關于他的幾個協議,其中左殷的條件中應該包括“給他一個隻有他和沈白的環境”,于是他就假裝一隻無辜乖巧的小蘑菇跟着左殷走掉了。
但是……圖靈進來前暗示過他兩遍的“不要信任左殷”是什麼意思?難道智械内部還會内杠嗎?
小蘑菇頭頂飄起一個偌大感歎号,他仔細将頭頂啃草葉的兔子抱到懷裡,小跑到左殷身邊,試探性地将附着在黑泥表面的精神力收回一些。
霎時,那些渾濁的石油狀物親昵地纏上他的手腕,帶來黏膩的觸感。沈白仔細觀察了一下,發現這應當是由細微的黑色顆粒組成的磁體,用手碾碎,如細胞般微小的磁粒紛紛彙聚,自動接觸複原,依依不舍地卷着沈白的食指。
鬼知道沈白是如何從這堆黑泥中看出來可憐兮兮的,他忍不住揉了揉眼睛,默默将精神力重新覆蓋,順便悄悄毆打了兩下企圖摸他腦袋的黑泥觸手。
黑發智械顯然聽懂了沈白的未盡之語,他很快聳了聳肩:“寶寶,我們隻是達成了一些有關您的友好協議……我保證我隻是有些應激,至少您能看見的所有智械都遠比……好得多。”
“應激什麼?”沈白卷了卷唆着他手指玩的開心的黑泥團,眼睫眨了眨,極為乖巧地問,“是我要不要回去這個問題嗎?”
既然左殷想與他單獨相處,那麼趁此機會确認歸屬問題并做出相應決策是最正确的選擇。
最好是在沈白意識不到自己已經暴露“回不回去”答案的情況下問出來就更好了。話又說回來,這個決定應當是軍團長級别開了無數次會之後默許左殷做的吧?
沈白摸了摸小兔子,深覺智械們其實也不如小蘑菇聰明。他一下子就猜到了!
左殷猛地擡起頭捏住沈白的臉,面無表情地凝視他,像是被清空了情緒的機器,瞳孔快速擴散,抹殺了所有情緒,無機質地注視沈白。
但沈白卻幾乎要從他猩紅的眼睛中讀出猙獰來。頂級智械收斂的威壓以毫不遜色圖靈的速度向外鋪墊,攪碎沈白外放的微弱精神力,将沈白處于控制下的整條隧道重新劃歸到自己名下。
玻璃發出不堪負重的呻吟,如同蛛網般的裂縫在兩人頭頂織出,水流滴滴答答下墜,潰敗迅速蔓延到各處,萬噸海水即将在下一秒倒灌,但沈白和左殷依然保持着這個姿勢。
沈白甚至動了動腦袋,幫助自己的小臉尋找了一個舒适的位置,讓帶着點嬰兒肥的下巴躺在對方手心不動了。
而星館真正的主人微微閉了閉眼,再睜開早已将恐慌與苦澀一并吞下,戴上溫和的微笑面具。早在他接到通訊時便做好了一切準備,他不相信智械共同擁戴的首腦與他的軍團長會死于水壓之下,但他就不好說了。
可是,如果隻是他自己的死亡……是值得的。西維斯雙手交握,扼住不停顫抖的手腕,再一次對自己說。
智械在很認真、很絕望地與沈白“吵架”。
沈白很清楚這一點,但他絲毫不在意,因為整個智械都攥在他手裡,他的精神力延展于整整十五座軍團長級别的星艦當中,他對智械賴以為生的能源一一細數,對他們的服務器位置了如指掌。
他是一隻很虛弱很膽怯的蘑菇,蘑菇需要很多很多愛,但沈白無法信任愛,他是變異的小蘑菇,胖嘟嘟的可愛傘蓋下面是扭曲到無法直視的根部,沒人會在完整挖出它後愛這麼恐怖的東西。
有時候,沈白十分慶幸與他面對面博弈的是智械,而不是人類。人類隻會被他肮髒詭谲的根部吓跑,但智械不會,他們還能面不改色的親親他。
小蘑菇覺得自己太壞了,然後為了繼續攥着一小點愛默默繼續壞下去。
沈白仿佛不清楚自己點破了什麼秘而不宣的平衡,無辜而平靜地卷着左殷外溢的小黑泥觸手玩。
“我覺得,自從你們默許我的精神力接管所有軍團長級别的星艦後,應該就有這個覺悟?”他笑了一下,眼底露出一點從不曾展現的鋒芒,眨眼之間消失不見。
左殷仿佛對被迫扭成各種形狀的小觸手毫不關心,過濾芯瘋狂地啟動、終止,一個字一個字分解整段話。
“覺悟”。
智械能夠通過這個詞不費力氣地推算出沈白接下來想說什麼,但他的機體已經不想回應主體的指令,徒留自我意識下意識扯出一個麻木的笑容,一個經常出現在這幅身體上的表情很輕易被做了出來。
沈白注視着那個堪稱凄慘的笑容,微微睜大眼,心髒不聽使喚地蜷縮,血液每從蜷縮的心髒循環一遍,疼痛便能将他浸透一遍。
他沉默了一會,難得反思了一下自己,這次計劃是不是真的過分了?
剛剛還滿心告訴自己要強硬的小蘑菇,仿佛被紮破了的氣球,快速幹癟下去,隻剩下好挼的皮毛。
他垂下眼拽了拽不服氣的小觸手,不自覺地将軟軟的長條打結再打結,本來十分硬氣的話卻莫名帶着不自覺的撒嬌:“在把所有的把柄都交到别人手中之後,才想起來别人手裡想要的東西,是不是太晚了?”
“你們應該先想辦法讓我回不去,或者百分百證明我回不去之後才交出全權控制權的。”他小聲道,戳了戳宛如死屍般的左殷,“回我的話。”
左殷的呼吸急促起來,玩味與勝券在握從他的臉上消失,轉而更換為略帶不知所措與狠厲混淆的複雜表情。
他像是從豎着的屍體活了過來,臉色還是慘白,早已醞釀好的話卻脫口而出。
他幾乎是顫抖盯着沈白說問:“所以你真的會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