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激發的多巴胺難以想象,她們好像是後知後覺地攝入酒精,空氣中都彌漫着歡樂的泡泡。
都市到處浮動醇厚油彩的北京夜,并不十分安恬。
樹窸窸窣窣地搖曳,街頭人聲車流還在遠遠地遞來邀約,不是繁華的商圈也有間斷不歇的人流,反身回望好像碳素畫作描摹的人影,這座都市華樸而内斂的聲音像是重金屬樂蕩向無垠的宇宙,不要回應。
顧亦纾和樸熙悅以小區為中心,繞着周邊地帶的曲徑環遊。
天橋上方序列排隊的燈順着高樓大廈上升的角度,形成傾斜的黃色光平面,陰影無重力地翻浮在它的盲區,清涼濕漉漉的風聲在速度中破開,連同挽起的發絲和衣袂角都一同被甩蕩在身後。
駛到高闊耀亮的街道,她們的速度也漸漸降了下來,精心地觀賞着有如心靈spa功效的風景,樸熙悅單手還持着手機記錄,風痕、水印、霓虹色塊、波光粼粼。
霎地,幾聲輕快的吉他聲掙脫夜的蒙昧躍入耳中。
她們對視一眼,加快踩了幾下踏闆。
伴着拐角時輕快的鈴铛與額外架構作通向高處樓梯的寂美斑駁的銀白色牆面,一個清瘦的身影在昏聩的橘黃路燈下自在地撥着吉他弦,位置正好置于建築陰影與光暈的分割線,左側灰調暗度,右側流蕩溫存,不用構圖,就已經是最佳的攝影作品。
他嘴裡輕聲哼着不知名的小調,面前的一杆話筒看着被保護得很精細。
旁邊有幾個靜駐的行人作觀衆,他們在回家的途中路過,卻在半路找到了心靈的栖止地。
像這樣的街頭藝術家,北京不算多,但也并不罕見。
最後一個音符下落,唯幾的觀衆都露出了舒心愉悅的笑意。大家沒有集體應援的意識,也不願意打破這種氣氛,隻是稀稀落落地鼓掌,其中蘊含的善意自然地在這片光暈中染了更深的暖色。
顧亦纾和樸熙悅都在車上隔着一些距離觀看,雙腿撐着地面保持平衡,順着氛圍地鼓着掌。
“真棒,像是驚喜一樣!”樸熙悅開朗的少年音在夜色暗湧中顯得多幾分深沉帶感。
顧亦纾淺笑着将這副畫面用手機記錄了下來,轉頭就見樸熙悅饒有興緻地去往那個藝術家身上的吉他上看。
“你想彈?”顧亦纾了然地問。
她幾乎熟悉熙悅每個細膩的脈絡,閉上眼睛就可以想象到她心靈的地圖。
“嗯。”樸熙悅笑意盈盈地看她一眼,表現得像小孩子一樣躁動。
明明妹妹對她什麼都拿捏得死死的,卻還要保持儀式地問她一句,雖然她也不反感就是了。
“你呢?要來嗎?”樸熙悅禮尚往來,她知道,她會拒絕。
果然,“不了,我看你玩就好了。”
語氣期待又帶着不均勻的冷淡。
顧亦纾随腳踢下腳撐,更安穩地調整姿态,單手搭在把手上看樸熙悅。
她将面上的口罩按得更緊了些,那雙黑眸卻毫不遮掩地溢出夏日螢火鎏金的光芒,發散着令人熨帖的溫度。
樸熙悅笑得更開心,原先沖突又迷人的棱角被背光的陰影模糊出了熱烈與柔和。
“那也好,反正是給你唱得。”
顧亦纾眼見樸熙悅在那位街頭藝術家的身旁小聲嘀咕了幾句,便被欣然給予了一首歌的時間與道具。藝術家平和地站在一旁期待開始,幾位觀衆看着兩人交接的動作也很快明白,又是一陣稀落卻甜蜜的掌聲。
口罩下,顧亦纾的唇角偷悄悄地翹起,她拿着手機調整好位置準備記錄,眼睛又移到屏幕外目不轉睛地盯着樸熙悅看。
她會唱什麼呢?
顧亦纾很期待,連心底自然分泌的低落情緒都仿佛被壓得沒有半點話語權。
樸熙悅先試了試吉他的音,視線環顧過一周——幾張因為音樂顯得陌生而動人的臉,聚焦在地面某處凝成的光的噪點,冬日摩得粗粝仿佛可以觸摸的空氣顆粒,彰顯建築意志的诙諧陰影與落闊而柔軟的馬路。
還有遠處在車上潇灑跨坐的人,披着一身迷人而瑰麗的剪影,簡單的包裹下是亟待将一切掠盡的鈎子,或許也可能是急需将自身破壞殆盡的鈎子。
樸熙悅輕敲幾下吉他的面闆,像是倒計時一樣給足胃口,然後是一陣輕快的音節,像是幸福隐約接近的腳步聲。
這首曲子的受衆比較小衆,樸熙悅在他們的眼中意料之中地沒有發現那種熟稔的雀躍,她也不在意,隻要她想獻給的那個人能聽懂就足夠了。
樸熙悅眼神遞過來時,顧亦纾早已等候在那裡。她們隔着漂浮的光點與飄搖的人群,默契地對視,同步地微笑。
“You could act precocious, you could be ferocious
你可以溫柔 你可以頑劣
You can run away from me and hide
你可以逃避我去隐藏
But I'm not gonna worry, I'm not in a hurry
不過我不擔心,我不趕時間
You will come around to me in time
你遲早會回到我身旁”
樸熙悅開始和着曲調輕哼撚唱,暖燈催熟雨後濕綠的泛濫,無畏一腔孤勇地吹開霜花,好像薄薄的,淺淺的,不是輕而易舉的,也是勝利的。
很難想象她開始且标志性展現給大家看的,在統一、意氣的外在開朗印象裡,是偏向不着痕迹的聰明,更是絕少棱角的柔軟與細膩。
顧亦纾怎麼會忘呢?
她不由自主地跟着歌聲輕晃着腦袋,手裡的鏡頭也有些了些模糊的腳印。
零星幾人被樸熙悅吸引過來,或許也有辨認出她身份的,但沒有人聲張,很多像顧亦纾一樣錄像,想要把這一幕永久性地保存下來,日後還要再追憶當下此刻這份獨一無二的愉悅體驗。
生活的治愈就在這一瞬又一瞬的串積中,生命就此獲得自我繁殖的潛力。
“So honey just remember, I'm ready whenever
親愛的人請你牢記,無論何時我都已備好
I'll be here when you wanna try
當你需要時,我便在你身邊”
在最後一次沒有成績、也不進行考核的集訓畢業會上,那是她們出道倒計時的16天,她們難得不用通過各種主題去準備自己的舞台,隻是暢快地歡笑、聚會、遊戲,最後仍然以音樂作篝火的結尾。
樸熙悅就是在那一天唱得這首歌——Christopher Owens《Lysandre》,其演唱者也是街頭音樂藝術家出身,在這一刻沒有比它更适合。
那時這首歌剛發布不久,不有名,宣傳也不多,卻神奇地在她們兩人的歌單上榜上有名。
Lysandre是演唱者巡演時愛上的女孩兒名字,樸熙悅以這首歌作結尾,開着氣泡水自如地表白,說她們四個是她練習兩年來唯獨熱愛的人。
當然,顧亦纾一直是樸熙悅最愛中的最愛。
歌聲回旋時,顧亦纾想起她們當晚在歡笑與解放中喝得醺然,後來又抱頭痛哭,最後一切的結束在南山頂的日出時分。
月光,日出,清麗或燦爛的生存手法……
“ I would love to kiss you in the moonlight
我多想在月光中吻你一下”
Slowly dancing under starlight
在翻飛的星湧裡漫舞”
雨水,淚水,濕漉漉而柔軟黏連的産物……
“In the summer ocean breeze
踩着夏日海風”
南山頂的鎖,北京夜的歌,實踐純粹愛意的墓所……
“Make a wish, it ought to go forever
許下心願,直至永久
Say we'll always be together
傾訴你我一起長長愛意”
夜晚的風清幽冷冽,吹亂發絲,調皮地滑過鼻尖和睫毛,被一隻纖白的小手順到微紅的耳後。顧亦纾眼睛彎成兩個月牙,閃爍着碎光,喜愛的心意随着漸深的潮濕向大明星簇擁而去,成功得到大明星的比心。
顧亦纾嗤笑一聲,心尖的甜意漫上眉眼再次陷入低血糖的症狀。
Together……她的舌尖得由上腭向下移動三次,到第三次再輕輕貼在牙齒上:Forever。
一曲結束,觀衆們依依不舍,連原位的主人都熱情地邀她再來一曲,樸熙悅便選了周慧敏的《最愛》。
“天空一片蔚藍 清風添上了浪漫
心裡那份柔情蜜意似海無限”
她特意彈得輕靈,吉他聲又溫柔,粵語不本土,但也拉人入戲,沒有原曲夜裡那般怅涼,反倒有别樣的釋懷與安慰。
熙悅不常談愛情,甚至表現得嗤之以鼻,但一旦她舉手投足都能有自我意志時,人們便會發現,她會将之敲打成形,打造成最适合她用的樣子——她不信愛情,好像那隻是一個傳說。
但她堅信愛,亦有最愛。
樸熙悅随身動作,顧亦纾的視野便有了轉移。
她穿着霧藍色的綢緞外套,頭發肆意地卷起,未施粉黛的臉上是輕薄而深刻的弧度,眼睛微挑着看向衆人, 帶着那枚四葉棱角的指時而扶握于話筒,是很冷欲又近人的姿态。
路燈的暈擴散放大成光圈,細細貼在熙悅的臉上,斑駁的色點與迷亂的陰影使心醉神迷的酒力愈發強悍。
時光踟蹰,網下人類敏感的纖毛和觸須,坦言“一生一世難分開 難改變也難再讓你的愛滿心内”的造訪先行沖擊人的主觀,直到“讓我的愛全給你全給我最愛地老天荒仍未改”才發現自己已被掀得趔趄,再聽已是曲中人。
顧亦纾以旁觀者的視角體察周圍一圈人的神态,兩首歌曲的時間已讓圍觀群衆從零星散落變為星雲密布。
雖然熙悅自己也處在麻煩的狀态中,她卻仍然能憑着天生自我、明朗、具有特殊穿透力的個性,洗刷輕大家的疲倦,也沖撞開她的絕望。
回家後,越發對此時貪婪的兩人開了瓶果酒,點了蛋糕房香氣的香氛蠟燭。客廳的枝形吊燈熄滅,隻留下一角氛圍地燈。
樸熙悅盤腿坐在旁邊,随手設置着平闆界面的皮膚與光度,顧亦纾雙腿安然地伸展穿過地毯,腦袋輕松地伸到頸窩,“指揮”道:“我想聽EVERYTHING。”[同款代餐還有漿果,here with me同采樣,還有類似的請大家推薦給我!(感恩]
她心裡永遠的Dream Pop No.1.
“黑裙子那首?”樸熙悅嘴上還在确定,手指已經麻利地從兩人共享的私密歌單中找到并按下播放鍵,“你真的很喜歡這首。”
顧亦纾蹭蹭熙悅,像小貓一樣因為兩腳獸慷慨實現願望表現得矜持又開心,随後向身後的沙發倒去,“不覺得很适合現在嗎?”
“這麼一說,确實很适合。”樸熙悅也學着她的樣子往後倒,隻是脊背直直地斜撐着後面的沙發。
每當可以讓她活在一個純粹幸福的時刻,她都覺得加倍幸福。
樸熙悅捧着酒杯,看顧亦纾的側臉安靜地浸在這片光影裡,淡薄的光暈勾勒着她從鼻尖到下颌的線條,熒熒光點在卷翹的睫毛上。又在半暗的光面上看到自己臉上斑駁的色塊,聽到自己與音樂同頻的心。
有人說,聽到這首歌感覺幸福又浪漫,也有人說不知道為什麼眼睛會感到濕潤和悲傷。
于樸熙悅而言,它可以幫助人類回到某個你以為會是世界末日但其實隻是一段人生盡頭的時光機。
在潮濕的盛夏,在頭頂隻有一架吊扇慢悠悠地吹的下午四點時分,在沒有冷氣的練習室裡醒來,額頭頸後是粘膩的汗水,還有一陣的暈眩與恍惚,身邊的成員們第一時間發現醒來的她,才又大笑地打趣她,這樣睡眠不足會不會掉頭發。
會回到過去嗎?
那個幸福尚且留存的盡頭時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