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6年,你就已經産生疾病的意識了嗎?”
林歡隐握着簽字筆的手一滞,她微扶透明的眼鏡框角,不動聲色地看向顧亦纾。
搜救者小心地、有所側重地探索、深入,生怕踩碎枝葉植物以驚到敏感的禁困者。
經過此前的檔案溫習,林歡隐知道顧亦纾對疾病毫不避諱,甚至是含着點兒過于執着迎難而上以求破局的凝視。她循着本能做這樣笨拙的手段,反噬自然存在,病情停滞不前更是潛在的事實。
但确定她是一位極好的患者,她非常努力地想要活下去……林歡隐所需要的信息,隻在此處點到為止。
這就夠了。
她願意傾盡全力助她願望成真。
“如果它沒有表現到一個極緻時,産生這種懷疑也毫不意外才是我的常态,這可能是我的原因,也可能是我自身及職業性質碰撞得到的沖突。”
顧亦纾以一種精準、嚴謹的文字予以描述。
可以預見,在此之前,她便對自己經過多次深刻、赤裸而暴烈的剖析。
【年少的我,光僅隻是理解自己是如何的一種存在,為何總在與世界合一時表現得發自靈魂的排斥,我的熱愛對象、身體形狀、精神氣質似乎仍在浮動且朦胧變化着,我已經感受到愛的疼痛與其巨大的影響,一種遊走之外的格格不入永遠橫亘在我的身體之間。
———顧亦纾北京病曆檔案[1版]】
“這很正常,對當代的年輕人,對我們,對我,您知道的。”
顧亦纾聳聳肩,好像早已見過大風大浪,眼前的都不足為懼,瑩白的指卻纖纖與大衣的布料絞在一起。
林歡隐知道,這是一種無能為力的裝飾。
在這個相對正确的世界裡,她不知何時對某些人犯下了絕對錯誤的罪行,她認不認錯,審判都如影随形。
“對方是什麼樣子的人呢?願意和我聊聊嗎?”顧亦纾的臉色變得煞白,林歡隐含着親切又恰到好處的力度扯回她的注意。
顧亦纾抿緊唇瓣,嬌豔欲滴如櫻果的唇像是被什麼沖淡了許多顔色。
“……他是一個很好的人。”
她十幾年投入于學業中的心力仿佛一瞬間封存,隻能這樣初步籠統地概括。
“很喜歡?”林醫生的表情莫名回歸到白色外套下的真人情緒,慈祥欣慰又戲谑,就像尋常的長輩。
隻一秒,顧亦纾也精準地參透。
顧亦纾輕颔首,眼睫慢條斯理地垂下,“差不多。”
這孩子……果然和她媽媽一樣難搞哦……林歡隐揉揉眉心,“最喜歡他哪裡?”
“最喜歡……”顧亦纾愣怔片刻,尾音上翹,輕飄飄的,像不經意掃過小腿的貓咪尾巴,她接着狀似肯定道:“他愛我。”
她語調從雀躍轉暗了點,尾音還是上揚起來,想有精神地、選擇性地傳達給林醫生的訊息,是分類進私密那欄範圍的。
“纾纾是大明星,那麼多人愛你呢。”
“所以,我也愛他們。”這是因果關系。
林歡隐的筆不動,心裡已然天翻地覆。
人們常常表現得并不完全表裡如一,甚至有的南轅北轍,在心理洞悉的過程自覺或不自覺地顯露出其實的、失智的殘忍,和裸露的、難堪的真象。
林歡隐做這麼多年的心理醫生,道聽途說、眼見為實過的案例有無數個,再離譜、再邪性的不是沒有,可她沒有想到眼前這位好友的女兒——光芒萬丈的大明星會表露出來這樣的真心。
顧亦纾勾勾嘴角,她像純然好奇那般無邪地問她,“您覺得我不像缺愛這一類人嗎?”
“至少不完全典型。”林醫生還是那樣笑着,恍若看一片汪海或一條小溪并無區别。
林歡隐指尖輕點記錄闆,透色的硬度有先天的缺陷,“而且,對你來說,他和大多數人都不一樣。”
顧亦纾無言以對。
她舔舔微幹的唇,心裡抱怨着北京的冬天實在幹燥,腦子卻起起浮浮的再現那美好的幻覺,潛進她的現實又片刻逸出。
幾年過去已宛然蛻變成一個男人的少年在近期的訊息裡又無法控制地流露出那種果決的韻味與對峙意味過剩中後知後覺的阻截。
明明字裡行間句句都是克制又守節的怒那,她卻硬生生從中看出一種發瘋的擔憂與恨鐵不成鋼的澀滞,連一句“怒那現在還好嗎”這樣不帶情緒的語音,都莫名像是拎起一種離開他,她卻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的冷勁兒。
“愛情總是這樣的。”顧亦纾做出老成的口氣,亮晶晶的眼角卻盡數溢出碎星。
已經是接近狡黠的那一型了,反而顯出偏離林歡隐心幾度的防衛性,但她的聰明還是亮晶晶地令她激賞。
林歡隐自然地換了個話題,顧亦纾也順水推舟地調理心情。
她在心裡小小地呼了口氣,餘光瞟向外面不可一世的白。
田柾國是甜的,卻不能中和顧亦纾身上的苦味;田柾國說出愛和永遠,也不能打消顧亦纾對人世的懷疑與自我保護。
有時,愛情不過是冰涼的火焰,照亮一個人深處的疤痕後,兀自熄滅[1]。
太多時候,它隻是關乎于自己的求證和朝聖。
總是給自己留條退路的人,卻在那年冬天兜兜轉轉,始終無法突圍。
她有過猶豫的,怎麼會就這樣冷心?
總當做借口的不适宜,常止步于未來前的不戰而敗,是懸崖上的戀愛,是想要結束所以選擇開始,此後對話框永遠的缺席都有了理直氣壯的原由。
最喜歡田柾國什麼呢?
最喜歡……他愛我。
暖烘烘的一團炙烤着,卻永遠不會被灼燙,因為他,也因為自己。
因為他,更看清了自己,和自己身後頑固的死巷。
林醫生一看是做過工作的,後來她又問了金鐘铉,沒顧亦纾想談的話題,她已經開始提前疲乏,興緻缺缺。
“這樣是不是會讓你感覺到痛?”她帶了一種刺痛應激的目的性問出口。
林醫生這樣問時,顧亦纾正單手撐着額頭,态度不算端正地斜側向落地窗,弧形而漂亮的玻璃讓她感覺自己現在正坐在一艘太空機艦之上,擺脫重力,卸下八卦雜志般地诘問。
“……林醫生看到那大片大片的白了嗎?”顧亦纾沉默三秒,沉吟着答非所問。
“嗯。”
大片大片的白,是白兔,是遊雲,是挽聯,是内心的雪,是照着傷疤會痛的月色,是大片吹開的蒲公英浩浩蕩蕩地拔腳、生根。
是傳來的消息,比如大雪,或者死亡。
顧亦纾再未開口,白——這個意象第一次使林歡隐感到疼痛,刺目的、虛無的……白。
林歡隐覺得自己問了個蠢問題,她讓人把傷口撕開給她看,沒有血流出就是不痛嗎?
她果敢地凝視着痛苦,就是無畏嗎?
良久,顧亦纾才給出了她的答案,“難道隻有戰勝死亡才是可歌可泣得嗎?”
林歡隐被問得一懵。
“明明如願以償的死亡也值得歌頌。”
關于為什麼戰栗,為什麼在夜晚時哭泣……她一直存在經驗。他離開後,她也曾模拟過他的死亡,手腳擺得端正,不用其他手段,大腦都足以暈眩,窒息,身體不斷下沉、發痛。以至于等她的時刻到來時,她顯得有所準備,仿佛把死亡揣了許久。
犯罪的高潮點愈移愈近,她預期着,企劃着,害怕着,但必須決一死戰。
她可以哭,可以慢條斯理地長痛,但他決不可以忏悔。
“我希望,我和哥哥沒有那麼早真正地相見。”
不然他會不高興,像她最初那樣。
如果她真的撐不過去,哥哥隻會心疼,還會埋怨自己離開她離開得那麼早,那麼突然,那麼不湊巧。
但是,“我希望成為,因為愛,又一次從死亡裡拔腿而出的那個人。[2]”
她又怎麼忍心呢?
顧亦纾還在那張記錄單上簽字,林歡隐先一步去了等候室,眼見纾纾的朋友比桌子上那盆盆栽的葉蜷縮得還要厲害。
聽到門響,懶散嵌在卡座的樸熙悅下意識擡頭,看到來人流露出些尊敬的深意,她起身溫和又謙遜:“林醫生。”
似乎是有所察覺其中的含義,活潑的小金毛wine小腳哒哒地從角落走出來,嘴裡含着自己的繩子,一水亮眼柔順的毛色看着張揚又溫暖。
他蹭蹭熙悅媽媽的腳,乖巧地蹲坐在那裡,吐吐舌頭對穿着白大褂、還尚有媽媽氣息的人類打了個招呼。
“纾纾的狀況還好,她最需要的是不給自己壓力。”林歡隐簡略地概括,“不要目的性太強地去做,畢竟是心理問題,很難因為藥物就完全痊愈,她自己本身是最大的要素。”
“我明白。”樸熙悅颔首點頭,“謝謝您。”
平常活躍而意氣的氣質收斂得隻餘最大程度的貴氣,從那副認真的模樣,林歡隐便能看出她們之間關系不說匪淺,絕對至深。
“咚咚——”又是一陣敲門,似是提醒,然後豁開了一個小縫。
“熙悅,wine——”少女的聲音靡麗而顫動,餘音上挑,像是喝醉了般迷人輕松,“我們該走了。”
“來啦!”樸熙悅又聞聲,瞬間矜嚴消盡,隻有溫柔,靈魂柔順片刻又張揚起來,她一把把小wine揣進臂彎裡,回眸招招手:“我們先走了,林醫生再見!”[3]
“再見。”林歡隐送她到門口,目送兩人一狗離開。
這位朋友的靈魂絕不柔順,體現一種不認命的蔑視,可以預見,即使纾纾本人喪失對抗的力氣,這位都不會退後一步。
何況,她們是同類。
有這樣的人親近在身邊,林歡隐感到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