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被盛情邀請留下吃飯,韓靜節還是趕在四點給家裡打去電話。不成想電話是狄秋接的,也聽不出什麼情緒,隻說阿金已經出門,讓她回來路上小心。
韓靜節放下聽筒,對守在旁邊滿臉期待的何子儀說,她要先回家了,周一學校見。
對方有些氣餒,轉身又給她找更多書。如果不是母親阻攔,簡直要将半個書房都搬給她。何太笑說:“太多太重,安安不好拿,等下次再來。”
韓靜節抿嘴笑,心道自己恐怕很長時間都不會再有機會上門。那些參考資料裡她隻帶走了那本高等數學教材,裡面内容對她來說過于深奧,正方便之後當繼續與何子儀接觸的借口。
回家路上她翻看兩頁,第一次體會到被知識碾壓的失落。以前她對數學談不上喜歡,但還算感興趣。不知是不是近來學習目的不純,她看見這門學科居然有點惡心。本來就心神不甯,回家又見到小廳燈火通明,搞得她更慌。
狄府的小廳供奉着三位早逝親人,平日裡會留幾盞燈照明,很少有人踏足。主燈大開隻有兩種情況,一是有親近客人上門,二是狄秋預備找韓靜節談些嚴肅話題。
後者情況寥寥,韓靜節扳着手指數,這次應該是第三次。
第一次是上中學之後,那次她随藍信一和梁俊義一同去新界的馬場見世面,遇見王九和一衆小弟。兩幫人沒起什麼沖突,就是打打嘴仗,互相叫嚣着“有種過來”。她嫌王九笑得煩,就從梁俊義那裡要了根煙,塞對方嘴裡,期待他能閉嘴。
兩個男孩回家後挨了頓訓,因為小小年紀學人家賭馬食煙被罵。韓靜節相對好運,被阿金接回家時還以為要被罰,結果狄秋叫她去廳裡,隻問她為什麼要招惹王九。
她雙手背在身後,認真回想心路曆程,最後回答說就是嫌他太聒噪。遞煙隻是順手,單純想給他找點事兒做,讓他閉嘴。
狄秋聽後不再說什麼,讓她以後離那些人遠點,但也不必擔心,更無需讨好。之後狄秋趁周六帶她去包廂看了場跑馬,還去彭福公園逛了一圈。這東西就是享受違令得來的刺激,堂堂正正去看沒甚麼意思,韓靜節遂絕了對馬場的興趣。
第二次是去年,她從内地報紙上看到有人登尋親啟示,自己仿照樣子寫了信,無事就堆在書桌抽屜裡。她也不知道該寄給哪裡的報社,漫無目的将自己知道的地址都寫上去,逐漸累積得有點太多,不知哪封沒藏好露出個角來,被阿文瞧見了。
于是狄秋又叫她去那個小廳。他開口先是道歉,講明無意窺探她隐私,隻是關心。之後把多年來調查的結果都一一講明,于是韓靜節知道了長春這個地名。在此之前東三省隻是書中承載着曆史的廣袤土地,如今終于對應上她夢中白茫茫的冬天。
狄秋說未來會送她回家。他站在親人遺照前說的,那便算是個誓言了。隻是他也說明北方情況不明,連着離奇丢失的信件和醫院的失火都說清了,讓韓靜節耐心等候。單就今年來看,他們進入内地的計劃恐怕還要再多磋磨,不知幾時才能成行。
但如果該死的人都死掉,是不是就無需那麼多顧慮……韓靜節走進門廳時想,她可以寫很多封信,寄到長春所有有名有姓的報紙。她在大事上運氣一向很好,也許就會有那麼一封信千裡迢迢寄還給她,連起南北兩座城市。
至于這次,是因為她違約。早上狄秋叫住她特意囑咐不要接觸何子儀,而她許久之前就保證過,事關安全她一定會聽話。
狄秋站在香台前,聽到聲音也沒有回頭。韓靜節抽過三根線香,躬身敬拜,和燒到半途的香并立插在一起。她動作很利索,卻還是震落些許灰燼,簌簌落在香爐裡。
“有沒有燒到手?”狄秋問她,她搖搖頭,随手将供奉的奶糖和果凍擺得更齊。幾年前她還需要狄秋抱着才能夠到台面,如今已經高過案台,在狄秋不在家時每日替他打理這一方香案。
狄秋見狀歎了口氣,問:“說過不要同那個男仔來往,怎麼還去他家?這麼鐘意他?”
韓靜節沉默不語。她不能解釋自己今日行動,這還是第一次明晃晃抗命,必須要一個很合理的解釋。
但她打定主意不要連累其他人,甯願狄秋以為她是被情思沖昏頭腦,提前開啟叛逆期。她想,幸好全世界都說愛情不講道理,既然有羅密歐和朱麗葉,那她說自己接近何子儀是因為喜歡應該也合理吧?
可狄秋好似看破她心中所想,“不鐘意他還去他家,不會是要替我打聽消息?”
這次韓靜節十分笃定地搖頭。她知道何家與他沒有半分矛盾呢,隻是狄秋不想她難做,要替她擔下這份恨。有一瞬間,韓靜節幾乎要開口,說她已經知曉真相。
我已不能獨善其身,所以你也不必扛額外的業,我來擔我的因果就好。
話已經滾到舌尖,被她生生咬住。她講不出自己那些不成型的計劃,有投毒、借刀殺人或者制造意外。她講不出也不是因為害怕,韓靜節知道就算自己和盤托出,狄秋都不會說她是個小殺人犯,把她逐出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