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狄秋理解仇恨。他的仇像是經年不散的濃稠霧氣,數十年來籠罩着他的生活。他也有快樂、得意的時刻,但這些情緒都被霧氣模糊幾分。韓靜節在他身邊長大,有時覺得他像握着一條繩子艱難穿行于霧中,仇人之子就是那條安全繩。
如果是其他人,一定會勸韓靜節說,那是父母做的錯事,不必報複到何子儀身上。但狄秋會理解她那無所适從的恨,他不會講“你不該恨”,隻會說“不是時候”。如果他制止自己,那也隻是因為不想她受傷。
她堅定地信任着狄秋,而堅信本身就是一種固執。所以此刻她面對詢問,執拗地閉緊嘴,搖頭不肯承認自己的心思。
她希望自己能夠一擊得手,不引起任何懷疑。但如果……如果失手,就會牽連她小小世界裡為數不多的家人朋友。
所以不能把阿文牽扯進來,不然她肯定會覺得是她的錯,間接害死一個男仔;阿金和老黎也不可以,他們身上都有案底,肯定會被懷疑審問;至于藍信一和梁俊義,他們身份尴尬,太容易被公權針對。
所以韓靜節不會麻煩他們當中任何人,如果可以的話,她希望不會波及到狄秋,或者起碼能夠将帶起的風波減小那麼一點。
她有點慶幸外人隻當自己是他侄女,出了事可以說是張安不存在的父母教育不當,沒人會責怪叔父。但何家想必會遷怒到他,不知會不會害他難做。
隻是想到這場尚未發生就被偵破的謀殺,她就控制不住難過起來。韓靜節已經看見自己的結局,好的或者壞的,她覺得都可以接受。但是……
狄秋還看着她,等她說點什麼,隻等來她猝不及防撞進懷裡,哽咽着說對不起。
韓靜節的歉意許多時候都帶點悲傷,相比于害怕,她往往因羞愧而哭泣。狄秋總忍不住心軟,這次事關安全,實在觸到了底線,不能輕易放過。韓靜節到家之前,他想過許多種可能,也想不通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她為何還是硬要去何家。
何家買器官的事極其隐秘,當年他們也是多方打聽才得到的消息,自要配型的小兒子死後更是封存多年不曾提起,韓靜節沒理由知道。所以狄秋想了許多種可能,最荒謬又驚悚的猜想是韓靜節聽說何家與他有仇,存了替他複仇的心思。
她聰明、果敢,比同齡孩子早熟,提前進入到迫切想證明自己已經長大的年齡段。聽說自己與何家不睦,她接着便想到興許能夠利用自己與何家獨子的友誼,為狄秋争取點什麼……
這個猜想其實很合理。狄秋近幾年時常後悔,沒有在她年紀更小時給她找幾個正常家庭做榜樣,放任她拿藍信一和梁俊義當參照,将家人理解為大佬與頭馬,行事準則隻有“不讓大佬難做”。
當頭馬要能打、要能打點關系,最要緊是忠心。狄秋不是大佬,一怕她安全有虞,二不願她為人情世故曲意逢迎,三不想要個忠心跟班。隻是說了很多次,好像都難逆轉這根深蒂固的觀念。
所以狄秋想,如果她真是為了自己去蹚渾水,那還不如是看上那姓何的舂瘟雞。她這個年紀,做什麼都不算離譜,提前學電視劇演些“非他不要”的橋段起碼是為自己活。
韓靜節哭得太慘,遠超兒女情長該有的委屈,所以狄秋默認了自己的猜想。他拍了拍小孩的腦袋,說:“我還沒老到要你出頭,讓你躲遠點,你照做就好。”
“不過多謝你的好心,其餘交給我就得。你聽話,離他遠些。”他柔聲說。
往常話說到這個份上,落雨就該轉小,但今天反常。韓靜節摟他摟得更緊,哭得更兇,幾乎站立不住。狄秋怕她喘不過氣來,緩緩拍背作安撫,最後不得不像小時候那樣将她抱起來。小孩伏在他肩上,累得沒有了動作,隻是偶爾抽噎一下。
印象中她懂事以來再未這樣難過,狄秋抱她回屋,原本準備好的教訓沒機會說出口,還平添許多疑惑。
不過走過大廳時,他見阿文滿臉擔憂等着,手裡還拿着一本書,說是小靜方才拿回來的。狄秋瞥見書名,見是本高等數學的教材,顯然不是她這個年紀該看的,來自哪裡也無需再問。
他不記得韓靜節對數學有太多熱情,但她數學一向學得很好,也許何子儀确實算是她半個朋友。于是狄秋将她反常悲傷歸咎于失去一位朋友,她誤以為那是狄秋的仇人,想要利用曾經的朋友為他争些好處,想必是心情複雜。
于是他把韓靜節放到床上時說:“睡一覺,明早醒來都過去了,信一還叫你去食叉燒飯。過幾日随我去馬來玩好不好?”
這隻是随口安撫,畢竟韓靜節眼已經要合上,眼睫上還挂着淚。但在墜入睡夢前,她又确實握了握狄秋的手指,好像是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