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督察大名叫邱正烈,反黑組出身,早年在西九龍警局做事。青天會與龍城幫争地頭時,他親眼見過九龍城的慘狀。張少祖接手後雖然安穩許多,但對邱督察來說,還是藏污納垢。
狄秋還未洗白上岸時,他就聽過這人名号。龍城幫白紙扇,管賬同時還替張少祖上下打點人脈。邱正烈知道身邊有不少人收他好處,但狄秋做事很小心,查也查不出什麼,鬧大又不利于團結。
多年以來狄秋就像陳在邱正烈心中一粒灰,不礙事,但絕對有污清淨。後來狄秋洗白,離了幫會開始經營生意,還算本分。邱督察也做出些成績,升調去荃灣查經濟類犯罪。
他一度以為這人就要這麼平安混過去,哪知狄秋生意鋪太大,居然得罪到和聯勝頭上。
尖沙咀那邊為這個案子發愁,去年搶金鋪的悍匪葉國歡才落網不久,這又來一起黑吃黑的禍事。邱督察雖恨這些人不顧民衆安危當街行兇,卻也暗中慶幸有這樣一個機會,可以将兩邊都查個清楚。
他等了一日,終于等到狄秋從麻藥中醒來,可以帶人進去問話。狄秋的侄女也站在病房門口,眼巴巴望着他們。孩子無辜,何況邱正烈自己也剛有個仔,犯委屈時也是這樣睜眼看人。
他把小孩攔在門外,還是動了點恻隐之心:“我們有事要問狄生,我會轉告他你在等。”
狄秋大難不死,但狀态實在沒多好。邱督察問話隻能用封閉式問題,看他指“是”或“否”,仿佛在玩筆仙。
就算到這種境況,狄秋都沒有要吐口的意思。問到最後邱正烈甚至覺得好笑:“狄生,和聯勝要搞你輕輕松松,沒必要弄這麼大。你有事現在講,我們還能救到你。”
見人依舊指“否”,邱正烈冷笑一下,打算待他好些後再好好審訊。不過他說到做到,臨走之前還是給人帶話:“你侄女在外面等你,她好擔心你,你保重吧。”
對話闆已經收走,人也沒法再指什麼。心率檢測器叫了兩聲,狄秋嘴唇嗫喏,似乎想說話。可惜趕來的護士先一步攔在他們中間,語氣不算客氣地請邱正烈離開。
如果不是狄秋病情太不穩定,暫時無法轉院,狄家恐怕早就把他運到自家地盤。就算是在公立醫院,他們大概也給足了好處,醫生一連兩日都謝絕警方再進病房。就這樣等到第三天,邱正烈聽下屬彙報一切正常,隻是今天他侄女沒有來。
再問負責蹲守狄府的同僚,說他家一早就開始忙碌,請了和尚尼姑過來,好像要辦法事。
這個時節辦事……邱正烈思索片刻,決定上門拜訪。
新年伊始,狄家被這一場意外搞得人仰馬翻。
警方上門問過幾次話,礙于沒拿到搜查令無法進屋。狄秋手下有些是當年在龍城幫跟來的,多數有案底,被盯得死死的。除了白方虎視眈眈,他們還擔憂内部有反骨仔出賣狄秋行蹤,更忌憚和聯勝再咬。内憂外患,好生糾結。
老黎代為主事,先給死去的司機辛叔發了帛金。葬禮聽說辦得很體面,不過沒讓韓靜節去。
對此他沒多解釋,隻說:“無論你有什麼心思,都收斂點。”
韓靜節沒聲辯,隻說日子快到了,是否要去慈蓮寺請人做法事。
狄秋家人祭日是農曆十二月十六,離年關很近,又逢家主出事,找僧尼來家中念經好似太不吉利。但她提了,老黎也未拒絕,将這件事交給她負責。
說是負責,不過是電話請人,再付款就好。狄家祭禮早成慣例,廟裡師父駕輕就熟,韓靜節也經曆過許多回。頂多是她不清楚紙紮市價,買得貴了些,想來也沒人會計較。
唯一不同的是,往年祭儀有狄秋和她參與,這次少了狄秋,又多兩位訪客。
邱督察帶着下屬上門,正趕上誦《藥師經》,搞得兩人險些以為狄秋駕鶴西去。下屬剛入行不久,話不過腦,随口嘟囔怎麼這時候搞追思。
照理說管事的人要來招呼,但老黎正頂在上面念經,于是韓靜節出來迎客:“人沒辦法揀幾時走,我嬸嬸同阿哥阿姐就是這個時候過身,所以我家年年這個時候都辦法事。”
起初她也不習慣家中頻繁來人,問老黎為什麼警方總來問話。老黎答得直白:“黑白通吃,好處未必有雙份,得罪人一定得罪雙份。差佬覺得狄生不幹淨,想捉他尾巴立功。社團眼饞他生意做得大又沒人罩,想吞他的份。”
是這個道理沒錯,但韓靜節還是有些疑惑:我以為秋叔叔已經收山。”
老黎看她,就像看當年認定禍不及家人的狄秋:“在香港做生意,講求一個民不舉官不究,要是細查落去,邊個都唔幹淨。再講做這行,哪裡有金盆洗手?有的事你一沾上,一世都洗不白嘅,小靜。”
老黎下的殘酷判決還未消化幹淨,再加之幾日未休息好,韓靜節說話多少有點沖。好在邱督察沒見怪,眼神示意下屬不要亂講,清清嗓子和她問好。
細查狄秋檔案時,邱正烈發現此人還真是孤家寡人,他手下當時說“家裡沒人”并非推脫。
狄秋一家三口早年意外離世,官方寫的是車禍,但私下傳言說是當年張少祖與雷振東為城寨開戰時,雷振東下的黑手。十年後他又收養了一個女孩,對外說是侄女,叫張安。
借着檔案,邱正烈确定自己沒有記錯,他确實見過狄秋的這個侄女。之前聖保羅中學來參觀的一批學生,剛巧他上司的孩子也在班上,提前打過招呼。
按慣例,他準備了些問題跟小孩互動,答對最多者會送一頂警帽。那日班上有兩個孩子格外活躍,一個是上司家的千金,另一位就是張安。
她不僅熟知港警架構,對相關法律都有涉獵。邱正烈當時還驚詫一下,沒想到如今中學生都有如此見識。如果是狄秋侄女,倒也說得通。想當年狄秋将港城各處警務都打點過,各色法條亦是十分熟悉。看來這本領沒有浪費,都傳給了後人。
兩個小孩不分伯仲,最後千金将獎勵讓給同學,于是邱正烈把帽子給她戴上,問她以後是否想當警察。這個問題隻是例行公事,但他确實希望多些機靈的後生仔能入這行。那時她怎麼答的來着?她說想。
當日她穿着校服,帽檐太大壓過眼睛,看着就是個尋常小孩。如今換上件中式長衫,腕上還挂着一串佛珠,就與狄秋有六、七分相像。
時過境遷,邱正烈不知該作何想法,而韓靜節亦有同感。
那日狄偉在電話中交代她說,和聯勝前幾個月有個馬仔鬧事,誤殺兩個差佬還搶了兩人配槍,一路逃到廣州。這馬仔隻是最底層,沒人在意死活,跑路途中還做了兩單搶些路費,另擔了幾條人命。
此人如今已經被内地警方控制住,而那兩把槍被狄秋的人脈截住,成為議事籌碼之一。
對港城來講,差佬被殺還丢了保命家夥,絕對是十足十的醜聞。這件事如果不能平息,就有人前途不保。反過來講,如果能拿回東西,警方就有底氣可以反咬和聯勝,憑着“襲警”這條罪就能大搞一場。
狄秋其實沒想做絕,隻想自保。不過深圳的項目他一定要拿到,确實心急些,私下聯絡時不知怎麼走漏消息。而和聯勝确實猖狂,直接沖着他命去。
狄偉交代韓靜節,務必讓老黎想辦法取回這兩把槍,要提防和聯勝下手,也要小心差佬搶功。
所以講什麼黑與白,上不上岸又怎樣?不過都是鬥獸棋,你來我往互相吞吃。韓靜節已經被消磨得沒什麼想法,望着邱正烈,終于還是忍不住問出個天真的傻問題:“邱sir,為什麼不去捉壞人呢?”
答案她早就知道,因為他們也被歸為壞人那一檔。這也不算誣陷,秋叔叔早說過,路都是自己走出來的,沒理由怨命,可她仍然覺得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