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督察沒有直接回答,他讓韓靜節不要想太多,安心讀書别管大人的事。
他說:“人選不了出身,選不了結局,唯獨出路可以自己揀。”這番話仍是出自好意,他想指出一條明路,讓這個有些天資的小孩将來做個他眼中的好人。
……
樂聲最後,邱正烈好像聽到一聲嗤笑。他忍不住去看,可小孩眼中找不出一點譏諷,隻是禮貌說:“邱sir,現在可以去上香了。”
也許子彈避開要害已經花光狄秋所有運氣,法事過後,次日他病情突然轉急。雖然醫生說感染對重症監護室的病人很常見,卻也不能給邱正烈一個準确答案,告訴他病人是否能夠轉危為安。
又等了一日,邱督察正找和聯勝那邊問話,趕上呼機響個不停。他手裡還抓着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馬仔,隻好随手丢掉,找個公共電話回電。
電話那頭,下屬說狄秋病危。邱正烈歎口氣:“我又不是醫生,叫他家屬去處理。”
“他家裡沒人來啊,就那個小孩在……”
不管出于什麼理由,他還是趕去醫院。手術室外除了幾位同事,就隻有狄秋那個侄女孤零零站着,手裡捏着張紙。
“邱sir,要簽字。”女孩把紙給他,順手遞上一支鋼筆。紙面上已經落了一個名,寫的是張安。墨迹被水迹洇開,又被人用手擦拭過,弄得紙面發皺。
他簽下自己大名,龍飛鳳舞的簽字與旁邊秀氣字體形成鮮明對比。他把紙和鋼筆都塞回女孩手裡,裝作沒看見她手上那團黑色污漬。
“叫你家大人過來。”他說。
韓靜節把鋼筆插回胸前口袋。她眼睛還泛紅,帶着淡淡鼻音,平靜答道:“家裡鋪頭昨晚被人砸咗,今早他們都去那邊處理了,沒人有空。”
邱正烈一陣焦躁,說:“不是說你叔叔的手下,是他的家人,你家能主事的大人。”他知道狄秋還有個弟弟在海外,另有兩位大名鼎鼎的黃紙兄弟。
警方确實一直期待這幾人能來,方便他們找個借口帶人去問話。不過眼下邱正烈的怒火更多是出于人情,他單純覺得留一個小孩來簽病危通知單實在很不像話。
不過小孩沒有這個自覺,固執道:“我就是他家人,我都可以主事。”
他看着對方,扯出一點笑容:“張同學,你今年幾歲?”
“我十一了。”答案有點出乎他意料,在邱督察認知中這個年紀還在上小學。抛開這點疑惑,他蹲下來看着韓靜節的眼睛說:“十二歲以下兒童入ICU探視都要有監護人陪同,你連病房都進不去,小朋友。”
“法律上來講,狄生是你的養父,你是他的養女,以後你當然可以替他主事,你比任何人都有權力。不過現在,我會同你家大人講清楚,這裡的事很複雜,不好将你推出來應對。”他摸摸小孩的頭,不知是否有将自己的善意傳達。
他一向不太會說話,這次恐怕也搞砸了。小孩把那薄薄一張紙貼在心口,坐回到長椅上,沒再言語。幾位下屬瞥他,眼神中多有責怪。邱督察歎口氣,掏出手絹湊過去,想再補救兩句。
可小孩沒哭,也沒接他的手絹。她摩挲着那支鋼筆,喃喃說道:“沒什麼複雜的,我知道他是好人。”
好在狄家最終還是來了一位大人,是個邱正烈沒見過的女人。不過他看過照片,認出這是狄秋的管家,替狄秋做事很多年,但從不碰生意相關。
老黎盡量讓阿文免遭差佬打擾,架不住她這次主動上門。
她很客氣地謝過邱正烈等人,說小孩子接到通知後沒有和家裡講,自己過來了。說罷她将韓靜節摟在懷裡,沒有責怪她自作主張,隻問她是想回家還是想等在這裡。
韓靜節用國語答她:“我要等秋叔叔出來。”
她極其心煩意亂時才會講回國語,阿文摸摸她的臉,耐心道:“那我們等。”
好在這次搶救沒有太久,狄秋又被送回重症監護室,醫生說體征已經穩定。趕人之前,他喊住韓靜節說:“你消下毒,進去見他一下吧。抗生素已經用上,什麼時候醒看他自己。”
在門外徘徊數日,韓靜節終于得以進門,發現門後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樣。
室内燈光亮如白晝,儀器噪響比心跳聲更強。狄秋戴着氧氣面罩,一呼一吸間帶起白霧,胸膛起伏看着十分費力。幾日不見,他迅速枯槁下去,好似整個人都籠在陰影下。
屋裡不止兩人,不宜進行私密對話。韓靜節不知道能說什麼,滿床管線讓她一陣心悸,她不由像小時候那樣輕輕握住狄秋尾指,尋求些許安慰。
人身有三魂七魄,昏迷不醒一定是缺了哪裡。她急于把狄秋不知散落在哪裡的魂魄網回來,牽住他好像就能留他久些。
“秋叔叔,我是小靜。”她輕聲道,手中感受到的溫度讓人稍覺心安。這開頭太平常,似乎不能喚起求生意志,于是她又說:“屋裡鋪頭被人砸了,好亂的,你快點返來。”
可話說出口,她又不自覺補上一句:“不過大家都很努力在做事,你回來也沒有很多麻煩,不會讓你難做的。”
他終日忙碌,卻很少說起生意,所以韓靜節不知他是否喜歡在做的那些事。
應該是中意的,他介紹家裡産業時話間會帶着些許自豪,偶爾講起與兩位兄弟的過往,也是好的感慨。不過更多時候,他對韓靜節說的是,錢财名利都是身外物。
身外物也許沒那麼重要,韓靜節細細想,覺得家人于他而言應該更重。所以她趴到狄秋耳邊,一字一頓道:“秋叔叔,我們搵到陳占的老婆同細路了。”
陳占的名字還是她從藍信一那裡聽來。龍卷風和雷振東手下殺人王陳占大戰一天一夜的傳說她已經聽膩,但把陳占與狄家的血案聯系起來,又是另一回事。擺在家裡的遺照好像終于有了交代,但對幸存的人來說,還不夠告慰亡靈。
她輕晃狄秋的手指,故作兇狠想把這謊言說得振奮人心:“等你好起來,我們就動手。”
這句絕非托大,她小時候就想好,将來一定會替他達成這樁心願。為此她暗下決心,決意待這段時間過去後親自去追問祖叔叔,探清這個叫陳占的人到底是什麼來路。
“還有一件事,小事來的。”能想到的緊要事都說了,就剩最後一件有些難為情的。
“邱sir話你有收養我,你都沒同我講。”她深深吸了口氣,講得很輕,隻當說給遺落在外的魂魄:“那法律上來講,我是不是可以叫你阿爸?”
沒有回應,那接下來無論說什麼都當是默許。韓靜節忽然有一絲釋然,她趴在狄秋耳邊,講隻有她們兩人能聽見的悄悄話:“我會取回來,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