備考那年比預想得要更艱辛。起先她并無壓力,畢竟仰仗天賦,她成績一向不錯。隻是各科老師都對她寄予厚望,趕上學制改革允許多選一門課應考,不知不覺間做“十優狀元”這種期待就落到身上。
這種小事倒不至于讓韓靜節動搖。但各種加練與拔優題逐漸累積,加之各類課外活動也被學校強迫停止,還是讓她有些不爽。如果沒有意外,這點負面情緒會随着考試結束而煙消雲散,但偏偏就是有人要節外生枝。
韓靜節班上每年會組織去兒童院或安老院做義工的活動,不過中五備考人心浮躁,最終決定由幾個班委用班費買點水果送去。韓靜節不是班委,但與其中幾人交好,更何況她那小姐妹羅奕還負責班級總務,所以最後她也被拖上一起去辦差事。
做善事當然沒什麼,她也不差一天學習,很痛快地答應下來,問集合地時才發現不對——“買水果而已,一定要去果欄嗎?”
對此,好友如是說:“班費不多,當然要揀實惠嘅。你平時都不去果菜欄、魚市場這些地方吧?正好去見識一下。”
韓靜節這幾年确實很少踏足市場,最主要果欄是越南幫的場子,所以她多年來一直遠離。
話雖如此,等到真的去果欄那天她還是抱着些僥幸。心想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越南幫總不至于當街來收保護費。可惜墨菲定律總是适用,她跟在同學身後一家家店逛,遠遠就在人群中看到個眼熟的花襯衫。
說起來兩人其實已經很久沒見。奈何過去将近兩年當中,韓靜節一直将王九視作假想敵來提防,早就養成直覺,靠近腦中雷達就嗡嗡響。
今天難得王九身邊沒跟人,他一路走走停停,好像悠閑來逛街。如果不是周圍攤主對他過于客氣,韓靜節隻當他是個買菜路人。她往旁邊幾步藏進陰影裡,但王九顯然也看見她,一路目标明确地向着她們走來,停在旁邊的攤位饒有興味望着這幫學生仔。
本來還在招呼她們的店主一看王九靠近,當即給了好價讓她們買完快走。女孩們一頭霧水,不過撿了便宜也沒什麼可抱怨的,說笑着就往外走。韓靜節知道真相,蹑手蹑腳跟着朋友們中間,隻盼王九别招惹自己。
她躲避意味太明顯,惹得王九笑容更甚。兩人交錯時,他咧嘴笑着說了句嗨。這時候打不打招呼都很奇怪,韓靜節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轉過頭回他一個笑。誰知招呼還沒打,羅奕就一把将她拽走,走出市場後才附在她耳邊低語:“别理這種不三不四的人,看着就像古惑仔。遇到這種人離遠點哦,安安。”
韓靜節心想何止是古惑仔,那是堂堂越南幫頭馬。面上還要裝作完全不認識的樣子,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好在安老院之行很順利,今年的任務順利完成,大家都很高興。解散前朋友們問是否要捎她回家,韓靜節晚上要去城寨,與誰都不順路,便婉拒邀請說自己搭車就好。
安老院也在九龍,離果欄不太遠,但位置上更偏近架勢堂地頭,所以韓靜節在公交站等得很安心。她心想雖然白天有點晦氣,但起碼平安無事。這般念着,轉頭就看見王九從街對面的食肆出來,嘴裡還叼着一個蛋撻。
兩人面對面,她能看見王九,王九自然也看見她。他興高采烈穿過街站到韓靜節身邊,嘻嘻笑道:“一天來兩次,這麼想來越南幫做客?”
這種情況再不答話就不合适。韓靜節喊了聲九哥,摸摸口袋想看是否有什麼東西能把對方的嘴堵上。可惜兜裡連根棒棒糖都無,她也隻好禮貌笑笑,說自己班裡活動而已。
“你怎麼還在上學,還要讀幾年啊?去年我都以為你要繼承遺産。”王九道,聽着竟有幾分替她遺憾的意思,不過眼已經瞄上她書包。
韓靜節新學年換了個容量更大的包,堪堪裝下所有學習資料,今晚帶來給朋友們抄兩筆。她沒什麼要隐瞞的,隻當王九要打劫,想着越南幫又不收廢品肯定看不上試卷,随手便打開拉鍊遞給他。
王九挑眉望她:“全是紙?”
“作業、習題冊……”話音未落,韓靜節就見對方潇灑一揚,瞬間漫天白紙亂飛,飄飄悠悠落在地上。
“幫你解決了,你老師問就說作業被狗吃了,不客氣!”他說罷一陣狂笑,等待着韓靜節感激道謝。可出乎他意料,小孩看着他先是有點愣,緊接着皺起眉。
積攢數月的壓力此時終于爆發,韓靜節發出聲短促尖叫,一把從自己頭号威脅手中奪回書包。
“我謝謝你啊,昨天剛寫完!”這一句國語說得字正腔圓,甚至還帶了點家鄉口音,聽着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她俯身收拾散了滿地試卷,見王九不動,又擡頭問他:“還有事兒嗎?要錢,要我傳話,還是要什麼?”
誰知王九還真的跟着蹲下一起撿,龇牙咧嘴問她:“你還真念書啊?”
“是啊,我不僅念書,過兩年還要去港大念法律。怎麼,以後來照顧我生意啊?”一半理智告訴韓靜節她應該客氣點,另一半理智說何家一走買賣關系都不成立了,龍城幫和越南幫如今正在和平期,王九肯定不敢動她。
她也不知道這種底氣從何而來,身高也許算其中之一。這兩年她終于長過一米七,隻比王九矮一點,能夠直視他說話。
誰知王九也不惱,笑嘻嘻将收攏來的紙都塞到她手裡,其中還夾雜幾張路人扔的傳單。他用國語說:“那當然,不都說好了嗎,到時候找你做事吩咐聲就好。”
韓靜節一時無語,心想他們之間哪裡有過這樣客氣的對話?想了又想,隻能是自己當時被他關進狗籠裡為求生講的。她被王九搞得有些迷茫,出于良好禮儀道了聲謝,說自己先要回家吃晚飯。
對方哦了一聲,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什麼東西,放在她手中那疊慘烈的試卷最上。韓靜節定睛一看,是盒朱古力奶。
“呐,請你,回頭不想讀書要分家産的話找我。”他擺擺手,随意攔下一輛出租車,無視司機結結巴巴推脫說收工,把韓靜節推上車後摔上車門。
在給司機報地址前,韓靜節覺得自己還是有必要給王九多解釋兩句。好在車窗沒關,講話不太費力。她露出一個假笑:“九哥,我未成年還繼承不了家業。我大佬有基金會,錢也到不了我手裡。”
王九雙手插兜,隔着墨鏡看她,點點頭道:“那你要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