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狄秋異常困倦,難得等不到韓靜節歸家就先就寝。偏偏他又睡得很不安穩,輾轉反側不知幾輪,才淺寐一陣。
隐隐約約間,他好像聽見車聲,還以為是韓靜節回來。來不及披衣,他走到窗前,将飄蕩的厚重布料拉開一條縫,想看看人到哪裡。
可入目不是花園,而是一間昏暗倉庫。手中窗簾變作冰冷鐵籠,窗外樹影織成一張厚重帆布。他已經猜到要發生什麼,卻不能阻止血迹洇出來,蠕蠕流向他腳邊。
狄秋猛地睜開眼,溫熱、濕潤的觸感陰魂不散纏繞上來,他揮手想要喝退這場噩夢,卻被人輕輕按住。
“你發燒了,阿爸。”女孩柔聲說,将搭在他額頭上的毛巾取下來。狄秋終于聚焦視線,看清韓靜節的臉。
“幾點了?”他問道,被自己發出的嘶啞聲音吓了一跳。
“天還未亮,醫生等陣就到。”韓靜節答,拿過放在床頭的杯子遞到他面前:“喝點水。”
狄秋這時才看清周圍。他還在卧室裡,宅子靜悄悄的,屋内很暗,隻有台燈和窗邊透進的一點亮。他記得自己睡前開了一道縫透氣,看來韓靜節隻關上窗,還留下這一線月光。
廚房拿的玻璃裡插了吸管,狄秋坐起來就着喝了幾口,嘗到淡淡鹹味。他能想到韓靜節是怎樣盯着勺子按配比嚴格兌出淡鹽水的,如果不是太累,大概會因此笑一笑。
雖然還是昏沉,但補充過水分後他确實找回點氣力。床頭鬧鐘顯示還不到四點,這場急症發起來沒太久。狄秋咳了兩聲,問道:“你幾時到家的?”
“剛進門。”韓靜節伏在床邊,還穿着出門時那套衣服,過了幾秒才說:“到家時聽到你發噩夢。”
這解釋了她為什麼在這裡。韓靜節一直很少來狄秋的卧室,狄秋試着回想上次是什麼時候,渾渾噩噩間隻能想起十幾年前某夜驚醒,也是被她這樣看着。
逃離有關死亡的噩夢,再見到生者總是令人安心。狄秋清了清嗓子:“我沒事,你去休息吧。”
可惜韓靜節擺弄着床頭櫃上各色藥片,沒有半分要動的意思。面對這消極抵抗,狄秋也沒法子,隻好問道:“信一怎麼樣?”
韓靜節眼中透出不贊成的神色,顯然覺得這種時刻不宜聊天。但她還是認真答:“看他好辛苦,但頂得住……我和他說了阮光成的事,他說隻要知道個字,就一定能找到。”
“我是不是講話講多了?其實我們能搞掂,講給他聽還搞得他多擔心。”她說話時手指描摹着被罩紋路,狄秋看小動作便知她心事。
擔心信一是真,但更多還是另有所指。無非是覺得他這一場病起自白天那場鬧劇,又将鬧劇歸責于自己和王九來往。
凡事都講邏輯的人肯定明白自己這種歸因沒什麼邏輯,就像善于安慰的人知道這種時候給張免責卡片不起作用。所以狄秋沒有點破,隻是順着韓靜節的話往下說:“講得少了。如果不是阿祖生病,我都想在金殿擺宴,同他們幾個講清楚。”
玩笑歸玩笑,他對藍信一也的确很有信心。後生仔識輕重、有大局,一定會優先打點好龍城幫的事,不會輕易分心。
而韓靜節說他們自己能搞定也并非托大,早在拿到消息時,狄秋就跟能打得上招呼的都說過。就算不能大張旗鼓找人,也不會輕易放仇人出去。
一切都規劃得很好,就聽韓靜節道:“阿爸,我今日真的想過,如果阿軍就是陳占的兒子要怎麼辦。”
她說得很輕快,但狄秋習慣将她的閑話當作真心,摸了摸她的頭:“不要為難。”
哪知韓靜節擡眼對上他的視線:“我想那也是命,天注定的事,沒有什麼為難。”
狄秋愣了幾秒,覺得自己病得着實不輕,喉嚨像是被燒灼似的疼。他在韓靜節額上輕輕敲了一記:“這樣趴着,明早你脖子一定痛,坐好點。”
幾年前在韓靜節在報仇前對他說,她不會拎條命去博,就算放過仇人給他後半生都逍遙,也不會讓自己出事。那時他本能道謝,如今想來,其實更像是種歉意。因為他給不出相似的承諾,如果有的選,他願意交出自己的性命換一個結果。
狄秋想,如果真的是陳洛軍,那就在韓靜節看不見的地方動手。之後風平浪靜,他可以編造一個完備的故事,讓韓靜節以為這位朋友去海外闖蕩。
這個話題不适宜再深聊,好在醫生适時來救場。他精挑細選的醫生對夜間緊急出診見怪不怪,注重效率多過社交。一番檢查認定是風寒後,留下退燒藥就告辭,說如有後續症狀再說。
鬧過這一番,天邊還沒見亮色。韓靜節送醫生出門,留下狄秋靜靜等藥效上來。倦意上湧,他無暇顧及是否還有噩夢在等他,就要倒向黑暗。
然而就剩一絲清明時,他聽見韓靜節蹑手蹑腳走進屋裡,放松靠坐在夜窗前那張沙發上。她将窗簾又拉開一些,更多光灑進來,于是狄秋知道後半能有安眠。
……
藍信一拉上百葉簾,将第一縷朝陽隔絕在外。
這是他們幾個的秘密基地,平日裡在這間屋裡唱K打牌看漫畫,沒想到有朝一日還要做庇護所用。
梁俊義倒在沙發上滿面愁容,陳洛軍坐在他身邊,依舊沉默不語。林傑森倚牆站着,冷靜分析:“福建仔那邊隻要口頭确認,你打個電話給靜仔,随便搵個接口圓過這件事,把洛軍送上船就得。”
之前梁俊義在電話說隻說要送個人過去,福建仔也沒有多問,見到陳洛軍之後才滿臉堆笑問能否看下證件。
這行從來沒有要查證的說法,見梁俊義動怒,他又趕忙解釋說是狄生打過招呼要留意二、三十歲的年輕男人。知道架勢堂同狄生關系好,但他們小門小戶都是按吩咐做事,能否請十二少先和狄生打個招呼?
這時他們才知道,狄秋早一步就先放出消息要留意阮光成。道上的人多是圖财,要是梁俊義或藍信一出面硬要他們給個面子,倒也不會不給。但問題是人人都知道龍城幫、架勢堂和狄老闆親似一家,這時候繞過狄秋,怎麼看都可疑。
就像林傑森說的那樣,編個故事從韓靜節手中要個通行證是最簡單的。可藍信一想到這裡就煩,遲遲不能決斷。他隐隐覺得,真相大白之前送走陳洛軍是一回事,扯謊騙人卻是另一回事。
像是看穿他心中的糾結,林傑森直截了當道:“現在我們四個都知洛軍就是陳占個仔,隻要我們瞞住不講,就是在騙小靜。這是單選題,要麼選靜仔,要麼選洛軍。做咗選擇就要承擔代價,自欺欺人沒意思。”
梁俊義聞言噓他一聲:“不好講那麼難聽啊,洛軍同他老窦又沒關系。”
然而林傑森冷酷回應:“不好那麼天真啊,少爺!你大佬被他老窦戳盲一隻眼還割喉,狄秋一家有三條人命的債,龍城幫不知有幾多兄弟死在陳占手上,還未知龍卷風怎麼看。你以為這是大老爺下判決咁簡單嗎?不繼承遺産就不繼承債務?你們是幫派啊!”
“現在就是賭他們幾時查到出生證是真的。查不到大家開心,但等查出來,再跑就來不及。憑狄秋和靜仔的效率,你們覺得要多久?”
說罷他又轉向陳洛軍,幹脆利落地陳述:“仆街幫派的事歸他們,你要活歸你要活。各講各的,不沖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