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已不是情窦初開的少女，怎會不懂元寶對她未說出口的話是什麼，但她卻不曾給過他機會開口，大約是累了，她無法再去讓自己置身于一段感情當中，又也許是元寶這樣質樸赤誠的心，她不忍出口拒絕，可如今她又覺得，哪怕是做朋友，對他來說都太過殘忍。

素手扶在樓欄邊上，甯頌微輕歎口氣，以後，還是不去買酒了。

反正無人知曉琅嬛樓的東家與那個時不時去買酒的玉姑娘是同一個人。

正在思索間，身後婢女急匆匆的跑到跟前來，喘着氣道，“姑娘，珍寶閣有人鬧事呢！”

片刻後，甯頌微坐在珍寶閣的屏風後，揉了揉太陽穴，幽幽望着那屏風後身形模糊的男子，“閣下是說，這株紫珊的價值我們樓中賬本記錄有誤？”

屏風外的男子倒也是彬彬有禮，“姑娘，在下并非指姑娘手下之人出錯，而是說，貴樓與我家主人所派接洽之人中，必有一方出錯，才導緻今日烏龍。”

手中折扇一下一下敲在桌面上，甯頌微眉心緊蹙看着賬本上所記的數目，這種數額，無論缺一個數還是多一個數，都夠她消受的了。

素筠抱臂在一旁冷聲，“既然如此，為何不在唱賣時提出，如今東西賣出去了，卻來坐地起價？”

那男子依舊和氣儒雅，“這位姑娘言重了，經商之人，最忌諱這一點，之所以不在當時提出，是怕壞了琅嬛樓這多年經營的名聲，如今提出來，也并非是想坐地起價，隻是找樓中東家來商讨一下，若能有個折中的法子，令你我都不至于虧損太多，那便最好了。”

商讨？

甯頌微輕哼了一聲，開門做生意的，她有的選嗎？不論是誰手下的人出了岔子，也隻能是琅嬛樓悄悄将這個虧吃下。

“罷了，商讨就不必了，事已至此，是我樓中之人辦事不利，勞煩回去同貴主人招呼一聲，缺的銀兩，三日内會補上，這紫珊既然我們賣出了，那便已是歸買家所有。”

這話說出口時，甯頌微腦中有一把無形的算盤噼裡啪啦算出了自己的虧損，肉痛地閉了閉眼。

看來年底必然要回七鹿庭一趟向姨母請罪了。

誰知那人占了便宜卻十分不知好歹，“這可不妥，姑娘，我家主人信佛，絕不拿不義之财，所以此事，定要當面探讨後再下決斷，至于這紫珊，自然也要貴樓與我家主人糾紛解決之後再移交給買家。”

素筠咬着牙道，“可這紫珊的買主不過是來江南遊玩，明日便要坐船離開。”

甯頌微深吸口氣，同樣咬着後槽牙道，“雖說現在時辰不早，但還是請問閣下主人此刻在何處，我這便登門拜訪。”

“這……”那男子似有些為難，踟蹰半天才勉強點頭，“主人歇在永樂樓中，姑娘可以試一試。”

花朝節的男男女女不知疲倦的在街上笑鬧，照往年來看，這熱鬧通常能持續到深夜子時。

甯頌微帶着素筠同那名男子趕往永樂樓時，她看着街上商販那如沐春風的笑臉，快要将自己的後槽牙都咬碎。

這一晚上，人人都賺的盆滿缽滿，就她虧的血本無歸，還要低聲下氣去求人，真是氣煞人也。

永樂樓是這城中數一數二的酒樓，每年春夏，南下江南遊賞的達官貴人衆多，這樓裡住着的，皆是非富即貴之人。她戴着帷帽，将自己從頭到尾都遮了個嚴實，進去時少不得被多問兩句。

上樓時，那男子回頭笑道，“姑娘每回出門，都如此打扮嗎？”

“嗯。”甯頌微漠然應了一聲，心中不快，更是不欲搭理他。

那人卻是健談的很，“難怪，琅嬛樓經營數十年，無人見過東家真顔，有傳聞是一個年逾半百的老者，沒想到，竟然是如此年輕的女子。”

她不再多言，跟在那男子身後，一路登上頂樓，素筠和甯頌微隔着紗簾對望了一眼。

永樂樓是這城中最高的一座酒樓，頂層僅有一間客房，據聞裡面裝潢奢華精美，且四面視野極佳能看到城中不同風景，不用想也知道價格之高。

這紫珊的主人竟然住在這裡，城中何時來了這等人，琅嬛樓和城中陸家的商号竟沒收到風聲。

男子走到屋中門口停下，推開門，自己卻站在門外，“姑娘，請進吧。”

甯頌微心中狐疑，卻還是提裙邁了進去，素筠剛要跟上時，那人卻擋在素筠面前，“我家主人身份特殊，隻能見琅嬛樓東家一人。”

直到此時，甯頌微和素筠兩人才品出一絲不對來，這連環套下來，就是為了将她帶來見這個神秘的賣家。

她轉身示意素筠安心等在外面，籠在袖中的右手已握住一柄短匕。

當着她的面，那門緩緩合上。

甯頌微警惕的打量了一番這間屋子，沒有外界傳聞中的那樣奢華精美，倒是古樸雅緻，卻在雅緻之中，處處暗藏價值不菲的巧思。

譬如那通體黑漆的椅子，便是黑沉木打造，又譬如那牆上懸着的一副寒梅圖，畫軸便是質地精純的羊脂玉打造……

室内燃着檀香，氣味淺淡自鼻尖萦繞，她向内走了兩步，試探開口，“琅嬛樓阿玉，求見紫珊主人一面。”

内室當中傳來一聲響動，甯頌微便快步走至内室外，一道灑金翠鳥玉屏隔斷了視線，她隐約能看到裡面有一人在動，至于在做什麼，隔着兩層紗，她的确是看不太清。

她不免蹙眉，此人明明在，又醒着，還裝聾作啞。可誰讓她今日本就是來做小伏低的，隻得耐着性子再次出口問，“請問閣下就是那株紫珊的主人嗎……”

她心知自己問了句廢話，但該問還是要問，不然怎麼好開口說接下來的話。

一邊說着，還一邊掀開帷帽去仔細看一看内室的那個人到底是男是女。

屏風後陡然傳來逐漸走近的腳步聲，甯頌微蓦然一驚，放下帷帽簾後退了兩步，便看見那人一身濃墨般的黑衣，步伐悠緩的走出來。

眼前的紗簾被風拂動，她正欲張口時，擡眸間，話語卻哽在喉頭。

耳邊街上傳來的喧鬧聲不見了，天地靜谧，唯有她自己胸腔當中那愈發劇烈的震動聲響，一下一下在耳邊重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