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近在眼前卻又像是遠在天際。
巨大肉蟲盯着褚音半晌,忽然呲牙咧開嘴。慘綠色粗短舌頭伸出,憑空做了個舔舐的動作。
然後它咧嘴的動作又開了些,無數小細牙咯吱咯吱響着,似在咀嚼品嘗美食。嘴邊流下濃稠黑綠液體,連續不斷,滴滴答答。是它的口水。
褚音:……
這裡的空氣很美味?
“它看上你了。”燕玉微突兀說道,聲音輕輕發抖。
褚音:“啊?”
跨物種之戀還是怎麼的。這地兒看着挺古,居然比星際還開放。是她先前揍得不夠狠?或者這玩意兒有斯德哥爾摩綜合征。
“現在它應該是在考慮怎麼下嘴比較合适。”燕玉微斟酌着字句:“在它看來,你的肉,非常非常好吃。”
像是要印證這句話,肉蟲倏地動了。碩大臃腫的身軀靈巧如黃鳝從窗口鑽入,利用細小百足在屋中跳躍騰挪,朝着褚音飛撲而來。
燕玉微從沒經曆過這麼奇怪的幻禁之地。
以前她和弟弟一起出任務,司幻者都挺容易找到,整個場景裡面誰占據主導位置一目了然。想要出去,把那領頭的妖孽或者鬼怪殺了就行,屆時幻禁之地被破,幻象消失本象顯現,自然可以離開。
可這次不同。
他們來了幾天絲毫都沒察覺出來這兒到底是個什麼情況。具體要做什麼?完全摸不着頭緒,無從下手。
方才閑聊的幾個都是最近才剛來這兒借宿的客人。胖書生是第一個到的,然後是他們姐弟倆,再是那貨郎和侏儒。牆角的男人和佘娘子來得最晚,隻比新人妹子略早一點而已。
一切好似都正常得很。
除去借宿者出不去,且每天都會慣例似的死一個和尚又找不出兇手外。
寺裡那麼多和尚,具體少了哪個他們根本找不出。問過寺裡衆人,誰也說不出哪一人不見了。
每天的日子這樣過下去,再找不出司幻者的話,隻進不出,他們難道一輩子耗在這裡?
燕玉微在這兒幾天毫無進展,幾乎都要絕望了。沒想到這個外門弟子一來就發生意外、出現變數。
好消息是事情總算有了點轉變,而且出現第一個真正意義的長久在此的妖怪,打破了現在的僵局。
壞消息是,現在的狀況不是她能處理得了的。
眼前大蟲子究竟是不是此地的主導者?
燕玉微出任務那麼多次以來頭一回猶豫了。
因為不确定這個大蟲子的具體“身份”,她一時間也不敢随意動手。萬一它不是司幻者,在沒有找出真正司幻者前就殺了它會很麻煩。
燕玉微在這兒躊躇着。
褚音卻動了。
大肉蟲沒有因為地方逼仄而放過褚音。它完全無視屋子裡的另外的人,直愣愣朝着褚音飛起而去,橫沖直撞。
屋子裡很幹淨,兩張床一個桌子兩張椅子,另有些日常小擺設再無其他。
褚音躲閃的時候匆匆環視屋内,目光落在擺放着的燭台上。
廟宇香火興旺,待客用的東西都是最好的。那燭台乃銅制,上雕祥雲紋,精緻漂亮。插着根蠟燭,燒過一半。因已熄滅,露出燃成黑色的燭芯。
巨大肉蟲朝她撲來。
褚音快步挪移至桌旁拿起燭台,拔下蠟燭用燭台尖刺狠力刺向肉蟲。
肉蟲龐大的身軀相當靈活,當即扭轉。無奈屋内空間對它來說有些小,它一頭撞向牆壁,身子沒能按照預計轉到那邊,不可避免被燭台尖刺剮蹭到。
粉色皮膚下流出黑綠鮮血,滴在地面,腳踩上去黏黏膩膩。屋子裡彌漫開百斤蘋果集體腐爛般的熏人臭味。
肉蟲受傷變得暴躁,細縫一樣的眼睛睜開成了扁桃核,口中牙齒咯吱作響,體内木魚敲得咚咚咚咚。
它加快了速度朝褚音飛撲。
褚音眼色一沉閃身避開。手撐着旁邊桌子,借力輕喝一聲翻身騎坐在肉蟲背後。
纖手揚起,她卯足力氣将尖刺狠狠紮進了肉蟲身體裡,借勢往下深深劃拉。肉蟲身上轉眼間出現了一尺多長兩寸多深的傷口。
黑綠鮮血噴湧而出。
褚音拔出燭台,趁着它哀痛地扭動身子的時候,擡手就要刺向它扁扁眼睛的後面位置。那裡應當是它的腦殼。
隻要戳穿那裡,再把燭台整個地狠狠插進去,估計它就能徹底死透。
燕玉微呆住。
她沒料到這個外門弟子居然戰鬥力爆表。
很快的,她反應過來。
“别殺它!”燕玉微急急喊着,聲音急促得變了調,“如果它不是主導此處的司幻者,你殺了它會很麻煩!”
褚音聽聞快速變了招式,飛速紮出的手一頓。
她緊了緊手裡燭台,“為什麼。”
身下的肉蟲在不停扭動。
她反手用燭台底座狠敲了它腦袋一下。砰的一聲響,居然傳出木器碎裂的聲音。
木魚聲随之停歇。
世界清淨了,真好。
“如果錯殺的話,司幻者就會讓幻禁之地對我們展開圍剿。”燕玉微快速說着:“圍剿時我們性命堪憂,又找不到他本體殺不死,到最後我們可能要葬送于它之手。”
所以說,不是不能錯殺。而是實力不夠的情況下,不容許錯殺。褚音心裡有了底。
她知初來乍到還是小心一點的好。
于是暫時收了殺心,翻身而下。
肉蟲子腦袋裡面的木魚碎了,背後還有個大傷口。它疼得就地打滾,細長眼縫裡狠戾更甚。
褚音覺得它這種神色太礙眼,抽起旁邊床單甩出纏在它的“腰”間,手腕翻轉把兩端系了死結狠狠勒緊。
死結卡在肉蟲皮膚褶皺間,壓住了數十條蠕動着的觸手。它扭動着肥碩的身子,卻因中間被床單死死卡住而隻能頭和尾不停向中間弓着,沒法靈活挪移也無法騰空而起。
它的眼睛瞪出眼眶七八厘米,裡面充血幾乎要掉落在外。
褚音壓根懶得理它。直接打開房門,擡起一腳把它踹了出去。
肉蟲子身軀龐大在門上咣地撞了一下才飛出屋外。因為被踹出的力道太大,飛起的速度很快,在空中劃出美麗的弧線掉落在了三十米開外。
伴随着砰的一聲落地響。
夜空突然消失。
天光乍起,外面瞬間亮如白晝。
褚音眯着眼看向外面的大太陽。哦,什麼像白晝,分明就是天亮了。
大肉蟲已然消失不見。
燕玉微驚駭莫名,“這就天亮了?”還沒睡呢怎麼就過去了一夜。
褚音:“你們之前沒注意到一夜多長麼。”
看今天的狀況,平時也不見得就會天黑一整夜。
燕玉微:“沒注意到。躺下閉上眼就會睡着,再睜眼就是天亮。”她和弟弟都沒醒着熬過黑夜,因此也沒能留意到一夜是什麼狀況。
此時她已經不敢再輕視眼前這位新來的外門弟子。
主動征詢褚音意見,“我們要不要出去看看?”
院子裡變得嘈雜起來,其他屋的人打着哈欠揉着惺忪睡眼出了屋。
寺中飄起了飯香。
僧人們的早課已經開始,誦經聲陣陣傳來。
一切都看上去那麼的正常,好像這就是寺裡很平常一天,沒什麼不對勁的。
燕玉微透過窗戶看着外面其他人的動向,主動解釋,“我們就是這樣每天過去,慢慢的越來越找不到出去的辦法。”
多好的一天。
大太陽,誦經聲,無論日光還是聲音都能安撫人煩躁的心。
飄溢在空氣裡的濃郁飯香好似在時刻提醒他們,即便永遠在這裡也沒什麼不妥。
燕玉微看着這樣的“正常”情景就煩悶,“那麼多天了,天天這樣,也不見有什麼不對的。”
明知道不正常,卻看似很正常。那種心裡隐隐的焦躁感無以言表。
“你說,剛才那東西會不會是此地的司幻者?”她并非不通情達理之人。如今曉得面前女孩兒有本事,她自然平等以待,即便對方不過是外門弟子而已,“我來那麼多天了,頭次見到妖怪。”
褚音想了想,“之前死的都是和尚嗎?”
“應該是。”燕玉微道:“客人一個沒少,又沒其他人,那麼死的隻能是和尚了。”
這兒的僧人共有兩百多個,這些天少了幾個的話,他們是看不出的。
寺中僧應該是在司幻者的思想控制下,所以問誰都不肯說實話,壓根問不出少了什麼人。
“我們這些借宿者一起查看過屍體。頭沒了,身上四肢皮膚七零八落的也瞧不出個端倪,髒器又被損毀。”燕玉微說:“每一個都這樣,查不出是誰幹的。”
正因如此,她這會兒一直在想,會不會就是粉色大肉蟲做下這些命案。
褚音:“我覺得它不是。”
燕玉微很意外她語氣裡的笃定,“為什麼?”
“之前死的都是和尚,它卻來攻擊我。”褚音思量着這段時間發生的,還有燕玉微告訴她的,“如果是司幻者,應當不至于忽然改了攻擊的目标而讓自己暴露。它很可能是另外一個身份。”
“比如?”
“司幻者要找的東西。”褚音:“或者說,司幻者在意的東西。”
店主說有人在尋找什麼,并沒說有沒有找到。倘若找東西的是司幻者,而他已經尋到了呢?
他會不會為了重要的此物而作一些努力?
譬如,殺人。
再譬如,為了護它在它腦殼裡裝個擾人心智的木魚。
“那麼大一隻肉蟲子藏匿在寺裡,你們那麼久都沒發現,一定有人在保護它。”褚音道:“司幻者可能找到了它,又無法将它帶走,所以讓它在這兒以另外一種狀态活着。”
最明顯的是,大蟲子落地瞬間,天忽然亮了。
當時天地間變幻的一刹那會讓人有片刻的恍惚。褚音當時就是沒看清的狀況下不知道大肉蟲去了哪裡。
像是有誰在保護那蟲,特意借了那個時機讓它逃走。
而在這兒能在她眼皮子底下操控天地變幻還不暴露的,唯有掌控此地的司幻者。
褚音:“如果是司幻者所在意的那物藏匿在此的時候,需要人頭和人類身體,這或許就說得通了。”
司幻者能布下這幻禁之地必然有自己的本事,不至于非需要人頭不可,真想殺的話要了命就好。
偏偏死者的頭都沒了。還有肢體,有些和尚的四肢不見了,應當也是被兇手取走。
也許這就是兇手幫大肉蟲掩飾設下的布局。
燕玉微聽懂了她的意思,不由眼睛一亮,“既然如此,下令把屍體搬走的那人就很可疑。”
“嗯。”
“住持大師!”燕玉微哎呀了聲立刻就要往外走,“我們先去他們早課的地方看看,住持大師……”
她微頓,覺得這時候再帶上尊稱有點反胃,改口道:“住持每日都要在早課上出現,引導僧人們念經。這個時候肯定也在。”
走到院子才發現,寺外依舊下着瓢潑大雨。
寺内晴日當空。
嘩啦啦的雨聲陣陣傳來,聽覺上一片陰暗的潮濕。實際上烈日照得皮膚發幹,目光所及亮得刺眼,身體五感有種詭異的不和諧。
吃飯的食堂在僧人們早課的屋子旁邊,緊挨着。
貨郎和那一男一女起得比較早也沒耽擱時間,已在食堂。貨擔放在貨郎的旁邊,其上用密不透光的布遮蓋着。
褚音她們到達的時候大家都在吃飯,貿然去隔壁太過突兀,索性落座先吃點東西再做打算。
剛剛坐下,褚音發現不遠處有人在看她,卻是那神秘男子,據說叫文樞的。
文樞目光很溫和,微微笑的時候眸光潋滟,讓人不禁心生遺憾,如此漂亮的眼睛怎生了這般普通的相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