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對,褚音禮貌地朝他微微颔首。
明明是他先看過來的,此時他卻首先移開了目光垂下眼眸,并沒有回應褚音的善意,而是慢慢調轉視線望向跟前桌上飯食。
褚音見多了各種脾氣的人,也不放在心上,打算專心于早餐。無意間瞥了一眼,又忍不住朝那兩人之間凝神望去。
佘娘子手腕上綁着什麼東西,另一端被文樞拿着。他像是溜寵物一般地拽着繩頭,讓她隻能乖乖束手被擒。
難怪兩人一直離得不算太遠。
分明越近越方便拴牢她不讓她逃脫。
褚音有心想和燕玉微提一句。
不料暗示幾句後發現燕玉微壓根就看不見那根繩,斟酌過後決定作罷。
寺裡準備的都是齋菜,包子也是純素,裡面有豆腐青菜豆芽菌類胡蘿蔔等菜蔬,味道挺不錯。就是鹽味略重了點,不如面攤店老闆的調味可口。
褚音和燕玉微匆忙吃飽準備起身,燕玉衡姗姗來遲。
他神色疲憊,清秀的面龐顯得十分疲憊,“……好像剛躺下就起來了,都沒睡夠。”
忍不住掩口打了個哈欠,眼睛裡頓時蓄了困倦的淚。
褚音心說可不就隻睡了幾分鐘麼。即便剛進屋就鋪床立刻躺下睡着,到天亮醒來可能也就十幾分鐘的事。
能睡飽就怪了。
燕玉微暫時不打算和弟弟詳說這件事,想着等會兒湊着人少的時候再和他慢慢提。免得他一驚一乍的引起旁人注意。
于是輕喝,“平日裡門派修行時整夜不睡都不見困,怎的這個時候睡不夠了?看來還是平日練習太少!”
血脈壓制。弟弟被姐姐一說一個不吱聲,低頭連連應着。
不遠處的貨郎朝弟弟投去同情目光。
唯有文樞巍然不動,自顧自慢條斯理用着早膳,動作優雅。
燕玉衡被姐姐訓慣了根本沒放心上,落座後看她倆起身要走,忙問:“你們吃飽了?要不要再吃點?”
“不用了。”燕玉微挂心接下來的事情,催促褚音,“你不是說想聽早課?快走快走。”一副很不耐煩應付臭小子的模樣。
褚音看着姐弟倆卻想,儲物手镯裡面紙條說的同伴大概率就是他們了,畢竟同屬宗門旗下分派的。
更何況其他那些着實不太像正常人。
燕玉衡卻不太放心。
他發覺那文樞一直不動聲色觀望這邊且作勢要起,生怕姐姐被人盯上,忙與褚音道:“還是我和你一起去吧。”
姐姐留在屋裡和其他人待一起比較安全。
明明談話聲音不大,按理說文樞那邊聽不到。可文樞視線恰在這時于三人身上轉了一圈,眸光清冽。
燕玉微不知弟弟用意:“可我和淩小哥有正事要做。”
燕玉衡挺直了胸膛,“我也行!”
眼看着姐弟倆又要吵起來,褚音笑着把燕玉微按回桌旁,“你替我多吃些早飯,我們去去就來。”
燕玉微稍作思量,弟弟這萎靡不振的樣子實在紮眼,想他來回走走也有好處,起碼能清醒清醒,便答應了。
褚音随手拿了幾個包子塞給燕玉衡,“你還沒吃早飯,一會邊走邊吃。”
燕玉衡去看燕玉微。
姐姐對弟弟說:“讓你拿你就拿着,扭扭捏捏什麼樣子。”
于是燕玉衡高高興興揣着包子跟褚音出了門。
文樞的目光落在包子上,又轉向他們二人之間,起身跟出。
從天亮直到幾人走出食堂,侏儒書生自始至終都沒出現。
褚音挺理解他的,一個鬼怕烈日出不得門不說,也沒法聽隔壁屋的念經聲。能大着膽子來寺裡借住實屬不易。
再說了,他應該也不用吃人類飯食就能活,犯不着非得到食堂。
早課的屋子足有食堂數倍那麼大。當中供奉的,是個雙手結印虎目濃眉沒見過的佛像。前有香案,香火袅袅。
仔細看那燃着香頂端冒起的火光,并不是平時那種橙色微紅的顔色,而是一種泛着藍的青黑。
寺裡和尚很多,偌大的屋子密密麻麻放置了兩百多張蒲團,基本上都坐了人隻空出幾個。
兩人擡腳邁門檻的時候,有小沙彌攔住,“現在還是早飯時間,兩位施主為何不用膳跑來這兒。”
燕玉衡态度十分的好,“多謝小師父。說來我到貴寺好幾日,一直向往貴寺的早晚課,想來聽聽住持大師的教誨,特意帶新結識的友人一起過來聽的。”
小沙彌想了很久。
就在褚音以為他要開口拒絕的時候,他萬分艱難地道:“既是如此,有幾個空位,施主們過去吧。”
語氣十分的不情願,好似找不到理由拒絕才不得不同意的。
褚音謝過後邁步而入。
就在燕玉衡将要跟過來的時候,文樞和不情不願跟随二來的佘娘子也到了門口,恰被小沙彌攔住。
文樞沒有強求進屋,順勢擡手一把扣住燕玉衡手腕,恰扣在了燕玉衡拿東西的手上,褚音剛給的包子嘩啦啦落了一地。
燕玉衡惱了,喝道:“你什麼人!竟敢光天化日如此放肆!”
說着就要掙脫,試了試卻沒能行。
文樞一派悠然自得的樣子看似沒怎麼用力,實則力氣很大,起碼有他數倍以上。即便燕玉衡憋紅了臉,也沒能掙脫分毫。
文樞比燕玉衡高許多,垂眸斜掃過來。
不愧是總宗門旗下弟子,燕家這青年劍眉星目十分俊美,隻氣質太過柔和了些,卻也更添溫文爾雅。
想必平日很受女孩子歡迎。
文樞似笑非笑審視着燕玉衡,語氣很淡,“佛門清淨地,進去一個也就罷了。你留外面幫忙觀察局勢豈不更好。若兩人都進去,忽然有危險誰來負責。”
燕玉衡想反駁,又發覺對方言之有理,一口怒氣憋在胸口說不出來,悶得難受。
褚音回頭看他沒跟過來,自顧自在屋中找蒲團坐下。
位置是可以随意選擇的,僧人們如此,香客也是如此。空出來的蒲團東一個西一個并不挨着。
想到這些空着的位置可能是死者留下的,褚音心裡頗有點不自在。默默念了聲佛号擇了最前排的其一落座。
在前面講經的并非住持,而是明證院首座。他闊嘴寬鼻聲如洪鐘,在屋中巡走而說,一字一頓地清晰響徹整個屋子。
住持大師蒼老幹瘦。
他身披血紅色金絲袈裟,亮麗奪目的顔色襯得他臉色膚色愈發慘白泛青。拿着佛珠的五指肌膚光滑,和面部縱橫交錯的褶皺形成了鮮明對比。
袈裟内的衣裳領子很高。衣襟交錯的位置,隐約可見有道橫着的血線似有似無地藏匿其中。
住持一直坐在香案旁的椅子上。腦袋好像在脖子上擱不住,晃晃悠悠地似是要掉下來。四肢也很不協調,歪歪扭扭的像是用螺絲擰在上面,有着詭異的擺動幅度。
他的手露在袈裟外面,雖然皮膚上有褶皺,但細看的話表皮其實是鮮嫩光滑的,并非這個年紀老人的那種枯皮。
最關鍵的是,他身上冒出陣陣腐臭味道,像是宿醉後冷不丁打出的嗝,熏得人頭暈眼花。
其實這段時間來,說是住持大師講佛法,其實都是明證院首座在做這件事。住持不過挂了個名罷了。
褚音落座後位于最前面扭頭朝後四處快速觀望,考慮一個重要的問題。
護着大肉蟲的人是誰。
她迅速去記住寺中每一個和尚,唯恐司幻者發現了她的舉動後再命人過來阻撓。
即便司幻者不可能控制住偌大場景裡的每一個細小地方,但,大肉蟲就在這兒。司幻者想要知道她的舉動太簡單了。
果然,下一刻,屋裡所有的和尚齊刷刷朝她看過來。以她為中心,他們一個個陸續起身,開始朝她這個方向靠攏。速度很慢,但總體趨勢顯而易見。
最可怕的是,隻一眨眼的功夫,他們七竅開始流淌起蟲子。
沒錯,就是流淌。略大的仿佛菜葉上長出的那種青色肉蟲,連同許許多多的或是白色小蟲或是小到塵埃一樣的透明色微小蟲子,它們彙聚在了一起,從和尚們的七竅往外冒。
因數量太多且移動速度快,乍看過去仿佛水流一般。
褚音離開座位一步步朝着門口方向後退、
忽的有人不知怎的出現在了她身後,聲音冰冷地問:“你在看什麼。”
是個五官端正的年輕和尚,眉目肅然。
他和剛剛随他而來的幾個小沙彌的七竅是正常的,沒蟲子。
“這是我們戒謹院首座。”有小沙彌在旁恭敬介紹着:“首座見施主不認真聽早課,故而來問。”
褚音恍然。
戒謹院的管着寺裡規矩,如今他們入了寺裡,也得歸他管着。
褚音正要回答,門口傳來道悠然的聲音:“她不過是不懂寺裡的早課應該如何端坐、如何去聽,想要看看其他大師們的做法模仿一下,故而東張西望。這,不為過吧?”
說話的是文樞。
他長腿一邁走到燕玉衡和褚音中間,朝她颔首微笑示意後,與戒謹院首座道:“她不懂規矩,有心想學隻舉動魯莽了些,還望大師海涵。”
這個借口十分合情合理。
她本就是剛來的,第一次聽早課,觀摩學習屬于常規操作。
戒謹院首座頓了半晌,挑不出她錯處,隻能點點頭,“學會後就收斂些。”轉身離開。
伴随着他的離去,屋裡和尚們七竅裡冒出的蟲子也在一個呼吸間驟然消失不見。
褚音望向戒謹院首座的背影須臾,快速把剛才沒能看完的幾個地方看全了,忙朝衆人使了個眼色,示意離開。
燕玉衡剛才也被和尚們身上冒出的蟲子吓到。看褚音向前,忙跟過去,緊挨着她問:“那些是什麼蟲?”他撫了撫胳膊上冒出的雞皮疙瘩,猶有餘悸地抖了抖,“怪吓人的。”
褚音:“不知道。不過,應當是住持在司幻者的授意下安排的。”
住持是大肉蟲。
小跟班就是一群群小肉蟲。
它雖然不能說話,但它“手下”們也不能說話。方才它們在屋裡進行無聲無障礙交流時,甚至不會引起褚音的注意。
燕玉衡正要再言,卻被旁邊大力撞了下,踉跄着朝向側旁差點摔倒。
于是憤怒扭頭。
佘娘子有些不知所措地抿了抿鬓發,指着文樞說了句“他——”,頓了頓,有些膽怯地縮了手。
再望向燕玉衡,忽而又底氣足了,叉腰道:“看什麼看。沒見過美女麼。”
燕玉衡正要發怒,燕玉微從屋裡出來了,見弟弟和那女子争執起來,拉了他一把,“别和這種人計較,沒意思。”
燕玉衡哼地下拂袖而去。
文樞看着他和褚音間越來越大的距離,微一揚眉,自顧自回了食堂。
他走動時,腕間那旁人看不到的繩子扯着佘娘子,後者隻能跟他而行。
燕玉微并未發現這個細節。抱怨了幾句弟弟的不懂事後,見現在旁邊沒别人,問褚音有何發現。
褚音小聲道:“我剛才記下了所有僧人的相貌。今天如果少了誰,我應該可以認出來。除非他沒參加早課。”
譬如那戒謹院首座,就是早課期間進來然後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