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這是自然。”
沈老夫人面色緩和了些,“還算你沒有蠢到家。那雪氏呢?”
沈輕照道:“此事和月兒沒有關系。如若她父親當真定了罪,貪污之罪也并不連累家人,她是外嫁女,是我沈家的人。”
沈老夫人放下玉如意,淡淡看向自己兒子:“但她就是罪臣之女。成婚三年,未有子嗣。若再成罪臣之女,還如何能當我沈家婦。”
“母親……”
“閉嘴!你就是個傻的,偏要報答她三年前的救命之恩将她娶進門!滿京城多少高門貴女,偏你挑了個體質虛弱難生養的。這一次,趁着她父親出事,正好将她休了。就算你還不肯給她休書,也必要将陳家的女兒娶進來。”
沈輕照沉吟:“陳大人官拜三品,又素來疼女兒。兒子官階再高,他也未必将女兒給我做妾。”
“所以我已與她的夫人議定,陳姑娘進門,當是平妻。若是能生下嫡長子,那沈府就隻有她一個夫人。”
隻有一個夫人。這意思就很明顯了。
沈輕照撫了撫眉毛:“母親,此事再議吧。怎麼也要等月兒父親之事有了結果再說。”
沈老夫人見兒子這樣講,也沒有繼續逼迫,隻是再次叮囑:“這件事,無論那雪氏如何求你,你都不可心軟誤趟這渾水,明不明白?”
“兒子有數。況且,昔日兒子隻是暫掌獄署司,今後也說不上話的,”沈輕照道,“據說寒滄烈回京了,這兩天便到。他在瀝州三年,為皇上解決新政這塊長久病竈,立下不世之功,這一回來,還是要繼續接管獄署司的。”
“寒滄烈,寒滄烈……一晃這金刀惡鬼都回來了。”沈老夫人輕輕念叨着,“他那二姐剛平定西川之亂,聽說年前也要回京。雖然寒家滿門忠烈隻剩這麼兩人,但都是能獨掌門庭的人中龍鳳。一文臣一武将,不堕寒氏家聲。你應該多多結交才是。”
“……有機會,兒子會與之叙話的。”
沈老夫人輕輕一笑:“你呀,男子漢大丈夫,不要落了小家子氣。那寒滄烈與雪氏什麼都沒有,當年不過是長輩們一句口頭戲約罷了。她已經嫁給你三年,别說一心撲在你身上——就算真對寒滄烈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心思,她在人家心裡,也不過是個殘軀敗體,給他提鞋都不配。”
***
十一月廿九,冬至雪停。
獄署司大門前一聲馬嘯,寒滄烈利落收缰下馬,回風蕩動绛紫金紋官服的衣角,和散落腰間的發尾。
他擡眸望匾額,目光銳利,氣度淩雲。
迎接他的是一位獄署司都事,瞧見人,遠遠地疾走笑臉相迎:“一别三年,寒大人風采依舊啊。您一路舟車勞頓辛苦,快請進正廳稍事歇息。”
寒滄烈聲線沉,如青石撞金,一股壓人的穩:“無礙,先交接事務。”
對方說着話,步伐未停,都事連忙點頭跟上。舔舔嘴唇,小心地擡頭悄悄打量一眼寒滄烈。
他身姿端正挺拔,绛紫官袍上繡着鶴紋撫風而動,金玉發冠半束烏發,實在矜貴昳麗,凜然不可犯。
都事擦一擦汗,腰不由得更躬下些。
——三年前寒滄烈離京時,已然是獄署司司尊,正二品的官階。現如今推行新政收複藩土立下大功,日前已被加封為正一品内閣宰輔,比之往昔,更加尊貴威凜不可犯。
“看我做什麼。”忽然寒滄烈出聲,一手不動聲色握住腰間垂懸的玉佩摘下,收入懷中。
都事被他吓了一跳:“沒、沒什麼,三年未見,大人風采更勝往昔啊,姿容相貌真乃豔絕無雙,整個京城,再找不出比之更出衆的……”他沒看清寒滄烈收了什麼東西,但既然如此反應,必定是重要物什極為珍視,旁人多看一眼也不願。
都事不敢再亂瞧,隻低頭領路。
走進大門,一陣森寒陰冷迎面,寒滄烈四下微掃:“我離開後程源代職,他為何不在此。”
都事道:“回大人的話……您走後三個月,程大人因回鄉照顧祖母辭官了……獄署司乃重要機關不可無人首領,皇上便點了沈卓大人的嫡長子沈輕照暫領。沈大人他、他今日府中有事,所以耽擱了,請大人見諒。”
“他府中有事……”寒滄烈低喃重複,薄唇微張似要追問,最終卻抿緊,沒有出聲。
靜了一息,他嗓音低沉晦啞:“原來是他代掌。”
都事斟酌寒滄烈這語氣,有些拿不定主意——不能說不高興,但絕對不算好。
他賠笑道:“寒大人,沈大人做事嚴謹,雖年輕,能力卻很出衆,一直盡心盡力管着獄署司,事務處理的井井有條,無一錯漏,您看過文書便知。不過,哈哈……這到底是您的地兒,沈大人暫代罷了。如今您回京,屬于您的,自然該立刻歸還。”
“你說什麼?”
“下官說……屬于您的、自會歸還……”
寒滄烈唇角微勾,擡手隔着衣衫按撫心口處剛剛放置的玉佩。
長長眼睫垂下,半張臉隐在燭火陰影中看不真切。
都事隻覺對方有異,又說不上來,但畢竟多受沈輕照照拂,便忍不住想多說幾句好話,小心笑道:“沈大人心思缜密,不輸程大人呢。說來也是造化,當年沈大人剛剛定下親事不久,大人您就自請離京去瀝州那凄楚苦寒之地,這便沒有結識上。他成親時,獄署司的同僚都去恭賀,隻有您未喝上他的喜酒,否則早該熟識了。”
寒滄烈忽地側頭,都事猝不及防撞入一雙漆黑眼瞳,怔怔噤聲。
“先将過去三年的文書記檔給我。告訴沈輕照,家府事務……”他頓了一下,“妥善處理完畢後,立刻來見。”
“是。”
寒滄烈不再多言,擡步向裡走去,方走出一小段路,陡然停下。
向刑房方向掀去一眼,他眉心微擰。
身後都事忙問:“大人怎麼了?”
“刑房施刑,何人何事?
“哦……是審問宣甯伯貪墨一事。”
宣甯伯?
寒滄烈雙眸一沉:“證據确鑿麼。”
“尚、尚未定證……”
“你們真是放肆!”寒滄烈喝道,“既無實證,竟敢妄動私刑!”
他滿身凜冽冷戾,這副模樣,一瞬間叫人想起他十九歲那年踏玉台斬百官一事——那是多少人的噩夢,滿京城裡文武百官至今,對寒滄烈的恐懼皆來自于此。
都事吓得膝蓋一軟,撲通跪下,“大大大、大人饒命……那、那……”
寒滄烈沒空理會他,轉身向刑房方向疾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