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雪月躲得嚴實,寬大的立柱完全籠住她細瘦的身軀。
聽着馬蹄聲漸遠,才知事情終于塵埃落定。
親眼看見沈輕照被拉拉扯扯毫無尊嚴的綁走,雪月徹底松下一口氣。她從沒見過沈輕照那麼狼狽的樣子,除了安心,還有一絲快意。
他被帶走了。
終于還是被帶走了。
外面的情形跌宕起伏,她的心也空懸着左右拉扯,時而期盼,時而失望,腦中轉過無數念頭:如果沈輕照被輕易放過,怎麼辦?如果他今晚終究還是留在府中,怎麼辦?
直到他聲情并茂說出那番托詞之後,她幾乎已經全然絕望。
有那麼一瞬間,簡直要忍不住不管不顧沖出府門,對着外面的兩位大人将真相和盤托出,請求他們做主。
沈輕照口中所言句句屬實,然而,經他舌綻蓮花改造之後,事情完全變了模樣。她如何不急。
可寒風入骨,如冷水兜頭澆下。冷靜過後,雪月告誡自己不要沖動。
若當真奔出去,且不論對方究竟相信誰的話,夫妻人前争執,這事會徹底淪為一個鬧劇。這種鬧劇,誰願意出來做主,讓自己置身其中,也一并淪為笑話?那兩位都是高高在上的人物,怎會以身沾染别人府中的家事。
想想寒滄烈的話——你們沈家的人,沈家的事,有什麼家法、想打想殺跟我寒滄烈有什麼關系?
雖然知道這是正常的,但她真的很感激、慶幸他這樣說。隻有這樣,沈老夫人才不會往她身上打惡毒主意。
所以,這樣多的恩情加持,别說和沈輕照的事上不得台面,人家不會理會,她自己都不願拿到寒家姐弟面前,辱沒了他們。
想通後雪月便麻木地思考應對沈輕照的辦法,卻不曾想,沈輕照竟還是被寒大人毫不留情帶走了。
府門那邊一陣兵荒馬亂,是沈老夫人急怒軟了腿腳,衆人七手八腳地扶。
今夜他們怕是睡不好了。
可是她賺了。今夜,又能睡一個安穩覺了。
雪月攏一攏衣衫,慢慢往回走。
走着走着,腦中不由浮現方才寒滄烈駁斥沈輕照的那些話,真是硬氣又倨傲,和外界傳言還……挺像的。
欠寒大人的恩情實在太多,隻望日後有機會與能力償還,也能稍稍減輕心中愧疚——大抵他不會記得,其實日前在獄署司梅林偶遇,并不是他們兩人之間的第一次見面。
他們第一次見面,是他剛剛從踏玉台下來那時候。
那時她快要及笄,聽聞绮雲山上開出一片不同尋常的花叢,一半紅一半白,見過的人給取了名字叫半面妝。她心癢的不行,拉着雙玉去找。
就是在那山腳,碰見了從踏玉台下來,渾身浴血的寒滄烈。
後來她也想明白了,當時寒滄烈沒走正路,連山中的小路也避開了,就是因為自己模樣可怖,盡量避着人走。而她當時為找尋半面妝,也沒走尋常之路,密林叢中一個沒看清,正正撞上對方。
登時,她半邊衣服沾了溫熱的血,臉側都蹭上些許。
長這麼大,她哪裡見過血,還是這麼多血。
這可是深山老林,荒無人煙,她頓時吓哭了,以為自己遇到剛剛行兇殺人完的歹徒:“我我我、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我沒有看見你的模樣,求求你不要殺我……”
對方一直僵在原地,聽完她的話,才緩緩走上一步。
她和雙玉吓得抱頭痛哭,她隻顧着摟着雙玉,雙玉也拼命護着她,誰也沒敢擡頭瞧上一眼:“不要殺我……求求你了,我爹爹娘親隻有我一個女兒,我不能死,我死了他們怎麼辦啊……我、我什麼都沒看見……我可以給你錢,很多錢,你不要殺我……”
一邊說,她一邊慌慌張張掏錢袋,邊哭邊往那人腳邊扔。
“如果覺得不夠,我還、還可以再拿給你……”
終于,對方低啞開口:“别哭,别哭,我不是壞人,我——我不會傷害你。别哭啊。”
“……我是獄署司的人,有公差在身。并非……并非奸惡之徒。”
他嗓音倒是很溫柔,她鼓足勇氣朝他看一眼。
隻見那男子滿身血污,衣衫裡都透着濃重血色,膚白如玉,然而上面不僅濺了暗紅血迹,還滿是用手抹過的痕迹——可他的手也滿浸鮮血,實在是越擦越亂。
她眼淚流得更兇:“我信了我信了,求求你,求求你拿上錢快走吧……嗚嗚嗚嗚……”
她和雙玉吓破了膽,那男子再說什麼也沒聽清,沒記住。就知道不知什麼時候人消失了,風吹樹動,靜悄悄的,隻剩她們二人。
她們倆連忙奪命奔逃,連地上的錢袋子也沒敢撿。
後來知道,那不是什麼躲藏山中的殺人兇手,而是獄署司司尊寒滄烈。
那時才後知後覺想到自己真是又慫又丢人。不過,她當時太害怕,一定哭的很醜,對方當不至于認得出她來。
雪月思緒抽離,半晌靜靜合攏雙手置于心口,低頭默許:菩薩在上,雖然寒大人性格冷硬,但卻是個正直君子。但願他官途順遂,世人對他的誤解和成見可以少些。
……
回去的路上,楊悫見寒滄烈一手松散握着缰繩,另一手捧着個錢袋子,拇指細細摩挲。
那物什柔軟精緻,他也不是第一次見了,當下隻有暗暗長歎。
“大人,今晚的事要如何收場呢?您講話也這麼難聽了,也不能輕輕放下吧?”楊悫笑着閑聊。
寒滄烈問:“我講話很難聽麼?”
楊悫道:“一句比一句難聽。”
“我說的那些話,不是真心的。若不那樣說,隻怕沈家萬一因我的舉動遷怒月兒,令她傷心委屈,我可真是萬死難贖。”
楊悫目瞪口呆,無奈道:“不是,不是那兩句。您——唉,您就别為這個怨責自己了。”
寒滄烈惜字如金“嗯”了一聲,眼見着根本是入耳不入心,接着默默端詳他那寶貝錢袋子去了。
碎發垂落眉眼處,半遮拌掩其中沉靜的落寞之色。
楊悫這回歎出了聲,那錢袋子的來曆他多少猜到些,也不知如何勸解:“大人在想什麼?”
“想起一些舊事。”
寒滄烈聲線低的幾乎聽不清:“隻覺……”
“隻覺什麼?”
他說不出口。靜靜仰頭,凝視天邊那輪清柔素月。
隻覺蒼天捉弄,教人好生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