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遙的父親是個名副其實的木工,手藝好工法奇出活兒細,靠的是祖上一代代傳下來的真本事,沒有沾一點兒玄術的光。别人都說他們家人全都玄術平平,沒一個有天賦的,他父親卻總跟蕭遙說,他們祖上曾出過一位水幻師,不讓他被别人的話滅了志氣。
那段時間他父親終于從離國戰後房屋修繕的工活中歇下來,他們一家三口剛搬到白子南。他父親找了幾個同行的好友,又花錢雇了幾個當地的壯工,合力在半山腰辟了個小院蓋他們自己的一棟兩層的木房子。房子從外面看顯得很大,裡面會很暗,這是蕭遙看了他父親畫的房子的圖後跟他說的。他父親一聽就給他在二層——他的房間開了一大扇的木菱格窗子,又加了一溜兒帶欄杆的走廊。這樣的要求他總能得到滿足,更讓他開心的是,坐在廊中望下去,剛好可以望到山腳下一整個千暮城還有城外零零散散幾戶人家的屋頂和院落。他最喜歡看的就是所有的煙囪在固定的時間點兒一起升起炊煙的時候,他會覺得自己像個神仙看着人間煙火。那其中有一棟房院是塗月溪她們祖孫的,院中那一樹海棠,在春末白子南的村落中搖曳着嫣紅色的溫情。那時候他還不認識塗月溪,隻是對她家的院落莫名地情有獨鐘,直到後來他父親為了調教他找到趙文蘭做他的玄術師父,他才知道那院落裡住着怎樣的人。
然而他也就能這樣從山上的家中望望山下的房子,眼底的大路小路。若要他從半山腰的家到私塾,到任何超出了三個街,拐過了兩個彎之後的地方,他的父母無論帶他走多少遍,他總記不住路。不認路,這在他父親看來是很大的一個缺點,有悖于他父親對他的期望。他對他的期望并不多,隻兩個:最基本的指望是可以繼承家中的衣缽,學會木工的手藝,而最高的指望則是可以入得玄門、學成玄術,破了家族中在這方面許久都沒有建樹的局面,不讓别人再指指點點。
蕭遙那時候還小,最高的指望那時候看,其實沒什麼定性。但他早早悟透了自己的天生玄術,也就是風雨術,這在旁人眼中那可是求之不得的高等玄術。他父親更是倍感驕傲,一心想着隻要他有朝一日入了玄門,那他們家又可以揚眉吐氣了。蕭遙也很争氣,雖然平時皮了點兒,但一看到玄術方面的書,起碼能憋在家裡安靜地看上大半天。這委實給了他父親更多的希望。
可是,最基本的指望呢,出乎意料地神奇,卻也出乎意料地讓人費解,神在蕭遙對木材獨具慧眼,幫他父親找到了很多奇木和珍貴木材,而令人費解的是他一碰鋸子就被劃傷,刨子一經他用立馬就鈍,最簡單的鑿子也總是握不好,甚至後來他父親一有個鋸木錘鑿的響動,他就煩躁不安頭疼難耐。于是他父親對他的最基本指望處于放棄了的狀态。既然做不了木工,那就該做的了玄術師。于是他有心無心地把重點放在了培養他最高指望這件事上,這也無疑是在冒險,但他不惜一切代價。為了不打攪兒子,他父親搬家後特意在離家一個山頭遠的山腳下的小屋子做自己的木工活。每天下了課,還給他請了玄塾師到家中講授玄術靈法。比如塗月溪的外婆趙文蘭,她就是在他父親軟磨硬泡不成功,最後被蕭遙一個風雨術差點兒拆了家後,才肯收他做徒弟的。
說也奇怪,拜師禮之後,蕭遙不認路的毛病似乎有些好轉,隔三差五來去趙文蘭家,他都熟稔的很。他父親高興了一陣,後來發現其他路照舊記不得,如此下去以後學得好玄術不也得吃大虧!
所以這才有了前面那一幕。木堇寒找來的那天下午,他父親按計劃把他從私塾中接出來後,丢下一句讓他自己找回家的,随後便毅然決然地先走了。
木堇寒看到他的時候,他的父親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先是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後走,觀察着蕭遙。他有些失望,對要找這樣一個哭鼻子的娃,他心裡有萬分的抗拒。但他怎麼能懷疑自己費了那麼大心血才從爾彌鏡那得到的暗示呢?他耐着性子繼續跟着他,看他慢慢平息了情緒,停止了哭泣,走走停停,思索尋路的模樣不那麼讓人讨厭了,畢竟是個小孩子,可以這麼快從失控恢複到冷靜,他決定不再那麼吹毛求疵了。
蕭遙并沒有發現身後的木堇寒,害怕歸害怕,當他意識到他父親的一貫作風,知道他肯定不會回來找他的時候,他抹幹眼淚,靠着對樹木的辨識能力終于走出了林子找到了大路。
他到家的時候天都已經黑了,一進門他父親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跟他母親說:“你看,我就說這小子肯定行。”然後樂呵呵地把他抱起來,一面脫下他完全濕掉的靴子給他暖起手腳,一面說:“為父的為了培養你不計一切代價,你要想做個玄術師也要學我,什麼都别怕。這一次我要不丢下你,你永遠也不知道往哪走才能找到家!”小小的蕭遙哪裡懂他說的道理,他覺得沒讓他父親失望就好,便點點頭跟着他父親一起哈哈地拍手笑着。
看着這個孩子進了家門之後,木堇寒在外面躊躇了許久。這一路下來他并沒有對蕭遙身上的靈石感應到一絲熟悉的氣息。他很生氣,對着他手心中眼睛形狀的爾彌鏡說:“你騙了我。他身上怎麼會有我要找的靈石?”
“你要找的靈石将來不會跟你有任何瓜葛。而他才是你的鑰匙,或者說是你們之間的一座橋,因為有了他,你們才有了某種聯系。”
“為什麼你不直接告訴我她的靈石在哪裡?”
”我看到的将來找到有那顆靈石的人是他,但不是你。”
“那你為什麼不看看現在?這樣豈不是更簡單。”
“這樣你需要把我兄弟找來,它是右眼所生,我們一起才能把所有的時間看得透徹。”爾彌鏡每一句回應都不帶一絲語氣。“不過……既然我看到的你和它的将來是一片空白,那你用将來再推斷現在,會是如何?”
他第一反應就是找到了它最後還是無疾而終的結果,這比從來就沒有找到還要讓人心寒,無奈,問:“那你告訴我該怎麼做。”
爾彌鏡抖抖身子然後飛入了他左眼,讓他親眼看到了它所說的将來。“你隻能按照指引去做,餘外的不能強求。”
他打消了跟蹤蕭遙來獲得如雪靈石的蹤迹,既然他注定了什麼也做不了,那就把所有的賭注都押在蕭遙身上:他會擁有他木堇寒的靈石,與她相遇。而他,即便連她的亡靈也見不到一面,他也會無所畏懼地閉上眼,因為他知道,靈石沒有回歸泉眼,會帶着他的記憶讓他所選之人一如既往地護她周全。
自那天之後,蕭遙不僅承載了木堇寒帶着期許的押注,也承載了他父親的那個最高的期望,而且這份期望再也不是一個賭注。他的父親滿心歡喜,立下約定,待蕭遙要出門拜師那日,再告訴他這個秘密:拜師之路向北行,四溟湖邊結師緣。
後來,這件事再沒有人提過。蕭遙對木堇寒去過他家這件事的印象很模糊,就連他這個人長了雙怎樣的眼睛,說話什麼聲音,穿了件什麼顔色的衣服,他都完全沒有印象。他記得那天有這麼一個人來過,完全是因為那是他第一次靠自己找到了回家的路,而且從那之後再沒有迷過路,而這個陌生人的到來,搶走了他被父親贊許的時間,為此才帶着抱怨多看過他幾眼。他們說過什麼,又是怎樣給他規劃好了一個将來,他完全不知。
爾彌鏡看到的他的将來,是蕭遙最有可能的命運,而這命運在過去是木堇寒給他的,但歸根結底也是他蕭遙以後自己的選擇。他在入了移幻師府後一年,木堇寒告訴了他有将自己的靈石轉換給他的打算,并讓他在爾彌鏡中窺了一眼。就在那一瞬,一道光閃過他茫茫的腦際,蕭遙仿佛看到了自己身上肩負着的将來。他想到了他父親對他的期望,想到師父對他的恩情,想到自己想要成為的人還有他要保護的人,便默默地同木堇寒一起為他離去的那一刻做起了準備。
木堇寒從未懷疑爾彌鏡的判斷,也就從未擔心蕭遙會做别的決定。他不能将爾彌鏡歸還給離族,他将它留在四溟湖,用物隐術隐藏了起來。
自那日後,他開始倒數着日子。等着蕭遙來找他的日子過的很慢,在他成為他的徒弟之前,他沒再同他見面。等到蕭遙終于找到他,拜他為師後,他仍繼續倒數着日子。這時候時間過得飛快起來,如傾瀉而下的瀑布,最終墜入深潭。他總覺得時間有些不夠用,總怕有什麼沒有準備好。他跟空塵說的折了些壽并不假,但确切的說,他還知道了自己的死期,就在他和爾彌鏡彼此接受的那一天,他在鏡中看到了自己死前的情形,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會在何年何月何時死去,他會将靈石交給蕭遙,将軀體交給義王,但秘密他會一起帶到墳墓裡。至于少活幾年也許在他的人生中并沒有什麼不同,但知道了何時赴死,卻讓他一直活在緊迫與緊張之中,就好像一個寫故事的人要本末颠倒,先要在末尾鈎上一個句号,然後要在它之前把故事講完。木堇寒講不完這個故事,他隻好留下諸多伏筆,等着蕭遙去揭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