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韶太後的密信,武靈司淩準這才收拾好行裝,準備離開湖心島回和淵。受韶太後的指示,他已在移幻師府上住了三日。這三日中,蕭遙沒有再出現頭痛之症,每日除了督促巡視下選徒們的修習,再就晨間到後山竹林中練劍,其它時間都在書房中呆着,淩準并沒有發現他有什麼異常。
上一次,他同古清淺一起去南燭國,尋到木堇榮曾經的住處時,還是撲了個空。左鄰右舍隻知道他早就搬走了,杳無音訊。那晚他看到的跟遺子一起的女人更是打聽不到是誰,淩準沒看清他們的面容,一個被抛棄了的遺子獨來獨往地活在世上,誰都不知他從哪兒來去了哪裡。這個蕭遙究竟知不知道?
按理說,倘若木堇寒臨死前真的把他哥哥藏身在七國之中的秘密告訴了蕭遙,或者哪怕蕭遙想起了什麼,要做到如此深藏不露掩飾得沒有一點痕迹,似乎不太可能。可是木堇寒在世的時候,不也一直都相安無事嗎?當年那個墜崖的奶母必死無疑,木堇榮僥幸存活了,但一個孩童又會記得什麼?也許自始至終都是他們的杯弓蛇影罷了。
無論如何,今日就得同蕭遙辭行了,若他再不走,太靈司問起,他總不好答複,必須趕在太靈司回和淵前趕回去。他看看時間,辰時未過,不用去他處,蕭遙一定還在竹林中練劍。
清晨的日光暖暖地透過竹枝葉梢在蕭遙身旁撒了一地的影影綽綽,已經練了有一個時辰劍的他額上微微涔出了汗。他有些累,卻又不想将冰清劍收回,杵在原地失了神。平日凜冽的劍身映着黃澄澄的光,他回想起祭祀大典上那一瞬的過去,他師父木堇寒、義王,還有古陌辰和金幻師左雲喬用四大靈寶開啟虛境影門的景象,他看到這些的時候,恰恰是冰清劍歸位的那一瞬。
自那日起,原本如冰面般滞留無息的記憶突然間像被鑿開了一個窟窿,每一次練劍,那窟窿就變得越來越大,粼粼的水光閃閃爍爍,過往浮上來又沉下去。而今日,這些拼拼湊湊冷冰冰的記憶,倏忽之間開始變暖了。林中的風吹得樹葉飒飒作響,蕭遙屏氣凝神,忽聽得一個聲音夾在其中來回遊蕩着,“我把冰清劍過去的神智提前叫醒了,它記得的,我記得,你師父也記得,至于你,是否要取走這份過去就看你想不想要把它記起了。”
是空塵的聲音,是他的心感靈,原來是他,蕭遙頓悟。冰清劍在他手中發出瑟瑟的聲響,若非空塵,它的這份不安穩也是遲早的事嗎?如果遺忘是一種缺失,記起才是完整,那他現在應選後者才對不是嗎?此念即出,冰清劍在他手中又鼓噪起來,拉着他一個飛身刺向空中,劍鋒如震顫的羽翼,瞬時青綠竹葉簌簌而下。
“好劍法!”身後不遠傳來贊歎聲,蕭遙落地回身望去,一看原來是淩準,放下了戒備。
淩準看他正舞得酣暢淋漓,遂問道,“蕭玄主,肯與我切磋一二?”
蕭遙手中的劍躍躍欲試起來,于是爽朗地應道:“好!”
淩準旋即從背部抽出雙刀迎将上去。一陣刀光劍影,靈動的步伐時而踏起地面的沙石落葉,叱咤的劍氣刀煞掀起的旋風吹皺了二人的衣襟。眨眼間,淩準一躍而起,揮舞的銀刀從半空劈将而來,蕭遙一個側身翻滾,順勢轉動劍身,如長蛇般吞噬了銀刀,“當當當”,銀刀在劍鋒轉着圈子,淩準單手伏地,眉頭一皺,立馬抛出另一銀刀,蕭遙一個躲閃,又見它從身後回轉而來,說時遲那時快,抽劍斬截,銀刀卻如影擦過,蕭遙再站定時,淩準雖被劍氣擊退,卻已是雙刀在手。
“承讓了。”淩準收了刀,雙手握拳道。
蕭遙心中佩服,也是一番贊歎。他看着眼前這一男子,額間生輝,眉目冷峻,髯須齊整短悍,頗具威嚴,恍恍惚惚間蓦然記起了這張臉。那日開啟虛境前,和他師父一起比試箭術的不也有他嗎?那時的他們有着相仿的年齡,大好的年華,現如今,他師父業已仙逝,而作為離族人的淩準,這張臉雖添了些許滄桑,比起當年卻并無甚歲月的痕迹。他心中不免歎息,他們巽、震兩族生于這天地之間,縱是能呼風喚雨,萬般神通,然在他們離族人眼中,如此一生豈不如白駒過隙一般?誠然,萬法之中,誰都逃不過這生死,可是活百年是何滋味,活五百年上千年又是何等滋味?
淩準看他一副神遊的模樣,剛剛的比試也似有些心不在焉,自知他有心事不便對外人道,于是說明了來意,向他辭行,“叨擾了數日,族内還有些事務,随從們已在河岸等我多時,即刻我便啟程了。”
蕭遙客套了幾句,執意相送,兩人便并肩往河岸去。路上,淩準見他臉上愁雲未散,便故作随意地問了句:“蕭玄主有什麼心事?”
蕭遙回過神,方覺有些失态,“哦,隻是想起了我師父……”
“你師父?”淩準警覺了一下。
“這冰清劍曾是他的靈寶,如今我卻未能繼其所長,有負其所托。”蕭遙自歎着。
“莫要妄自菲薄,你可知我們離族中既然有能操控四大靈寶之人,卻為何要交予你們兩族的玄術師?”
蕭遙思忖片刻,何至于此,他師父曾跟他說過,離族中,兩大靈司以及有皇族之血的禦靈使,四大靈寶都能使得,譬如現如今的太靈司孟義慈便是其一,亦是唯一。而普通的一等禦靈使或靈司通常也是可以操控一兩樣靈寶的。淩準可以做到武靈司,想必操控兩樣靈寶不在話下。隻不過,他卻從未想過他們離族人自己為何不将其據為己有,便請教他:“還請武靈司解惑。”
“靈寶隻有同玄術相結合,方顯其威力,留在我族豈不是埋沒?你同我比試,玄術無法與劍合二為一,你隻能單憑劍術,故而打個平手,不過你師父劍術奇古,我卻不及,但既然他選了你,冰清劍也選了你,相信隻要加以時日,你的劍術功法定會有更高的造詣。”
蕭遙心中豁然,點點頭。都說武靈司自小是個孤兒,冷漠無情慣了,連兒女情長都不曾見他有過,刑罰懲處也一向嚴苛冷酷,故而大家見了他都頗有些懼怕。然而,幾日的相處,在蕭遙看來,他隻不過是有些古闆,又不苟言笑罷了,剛剛的幾句話聽起來就如同兄長般的鼓勵,他總覺得他并不像大家說的那般,隻是不善也不喜迎合衆人,可惜對他無甚了解,即便心有疑惑,也需拿捏好了再問,便試探地問道:“原來師父在時,武靈司也曾與他交過手?”
“你沒聽你師父與你提起?”
“師父很少說起從前。”
一陣沉默。半響,淩準才喃喃地說:“哦,我們也隻是有過幾次切磋比試,但都是大戰之前的事情了。”
蕭遙嗯了聲也沒再多問。兩人又說了些有的沒的無關痛癢之事,各自憋着心中所疑,一直走到了湖岸。不過,蕭遙心中的疑問在送走了淩準之後終于敞亮了,冰清劍或者說木堇寒想要讓他記起的,竟然在與淩準的一場比試後變得越來越清晰。蕭遙目送着船悠悠地越走越遠,而過去的景象卻随着這湖中漾來的清波越靠越近。
那時的木堇寒也如蕭遙這般大,剛得了冰清劍不久,第一次帶着靈寶開啟影門,心中不免遐想萬千,激動不已。他手執冰清劍,身着玉色華服出現在蒼陵城外自家的校練場中時,硬是搶走了在他前面兩大玄術師的風頭——他的父親火幻師木思涯,還有金幻師左雲喬。
比試的原本有六人,站在正中的兩人是離族的一等禦靈使,一臉殺氣的便是淩準,一臉仙氣的就是尚王的弟弟孟義慈了。那是第一次尚王将他這個王弟正式介紹給衆人。誰人不知,尚王人至中年身體欠佳,卻仍無子嗣,又一向對他這個唯一的王弟寵愛有加,隐秘的“兄終弟及”之說早有傳言,如今見了其真身,又是個禦靈使,那更是讓人高看一眼。他兩人身旁,一邊站了巽族鼎鼎有名的時幻師的大弟子空塵和一個面如白玉名叫薛七的小師弟,不過一個瞎子,一個弱不禁風,看起來倒像是來墊底的;另一邊則站了震族木幻師座下兩個高徒,男的高大威猛,女的長相奇異,陣勢明顯占了上風。
木堇寒不在其列。這場比試,隻因時幻師空逸剛從北面的蘇次國中回來,身負了重傷,故要尋一個合适的人選替他操控淩雲弓開啟虛境影門。木堇寒一不是離族人,沒有那禦靈使對靈寶的天生靈感,二不是木性靈石,與淩雲弓隻有三分靈緣,固然在離國中小有名氣,不被選出一同比試卻也是情理之中。
此六人比試最是合情合理,但為了以示公允,尚王又問了一句來了的七大玄術師是否還有舉薦之人。大家都心知肚明,虛境本是外界七國的影子,四大靈寶是集萬物之靈氣鍛造而成,少其一也就意味着虛境的四維之中少了一維,不甚平衡,虛境之設也就難成圓滿。要選個有資格用淩雲弓開虛門的人看似不難,但能擔此重任之人還需得到多數人的認可,舉薦不好壞了事,那豈不是自讨苦吃?況且平日裡不顯山不露水的禦靈使們這次也被安排其中,費這等周章,那這場比試斷然不比尋常。拿得下淩雲弓是意義非凡之舉,可拿下拿不下一看淩雲弓,二也要看尚王的旨意,所以大家都沒敢輕易舉薦,隻待靜觀其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