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王又開始閉關了。這次對他而言原本不算長,眨眼即去的時間本可以了無痕迹,被人一打擾就什麼都亂了。這個能打擾到他的人,除了韶太後别人也做不到。
因為找不到白澤,身為太靈司的義王有責任閉關召喚。他剛入泉眼一天,韶太後就臨時起興,去知會他要召見塗月溪和向冷音,一番陳詞也沒有商量的語氣,之後便走了。
義王閉關中,靜着心半路被打斷,言語不得,出關也出不得,隻好放下焦慮的心随她去,繼續尋找白澤的靈迹。這日,他好容易再次凝神靜氣下來,韶太後又跑了去,問也沒問他進展,隻把塗、向兩人都與靈司之母無關的結果說與他聽,臨走留了句:“為今之計,隻有寄希望于你,尋得白澤,方能有所啟示。”
義王揪着的心是放下了,但這個一團霧水的結果還是煩擾了他許久。白澤蹤迹依舊全無,認識到若繼續沉湎于憂思雜念,他必将無功而返後,他服下一粒凝氣丸,沉入了泉底,召喚出爾彌鏡,身體失去了知覺,鏡面在泉底映照出五光十色,他看不到,心神卻感應得到眼底錢權情迷中的浮華:一朝歌舞升平,一夕兵連禍結,閉眼清平樂世,睜眼戰鼓雷雷,風雲變幻後,故人一去不複返。
九個時辰之後他浮出水面,複又飛起,睜開眼時已經身在泉中央的孤石之上。沒有風,沒有雨,沒有雲,泉眼靜的隻剩一片湛藍與蒼綠。義王感受到了白澤的靈迹,盤坐下來,心神越過南燭國、西兖國,穿過羅瀛、北奎和蘇次國,又兜轉到無屺、香烨兩國,似是過了無數個日日夜夜才回到了離國。啟示在他耳畔回響着,卻隻有原先的後兩句,且有些變化:慈父任重别國遠,靈石應運隔世生。
是什麼變了?沒有明确的指示,隻出現了如此相似的後兩句啟示,他摩挲着手中的爾彌鏡——白澤右眼淚珠所生,是不是少了左眼所生的另一面,他才隻能得到一半的啟示?然而這一半的啟示又意味着什麼?隔世?他細細琢磨,是不是意味着空如雪沒有完成的使命又重新借着同一顆靈石要在塗月溪身上應驗?那他呢?是不是預言中的慈父?可是,他和韶太後的雙靈石都沒有得到感應,這又是為什麼?白澤也許選的就是她,或許是時機未到?他決定将這些暫時瞞下所有人。
命運的安排總會有他的道理,義王笃定這樣躲在暗處觀察終歸是于事無補,他困擾了一陣子,終于想通,遺诏在自己手中,其他的安排都是錦上添花,隻要他沉得住氣,對手就得繼續做睜眼瞎,何苦事事都要逼自己!
自打義王把這件事想明白了之後,以往想不通道不明的也通通都豁然開朗了,讓他整個人神清氣爽起來。譬如這日的例行朝事上,淩準又是老生常談,把七國之間的勾心鬥角說成是蠢蠢欲動,要加緊外靈使對他們的控制。他卻心平氣和,說這恰恰是離國不動一兵一卒就能得到的對他們最好的牽制;韶太後又對修造署與貢賦署有諸多不滿,将坤、乾兩執掌痛斥一番,古清淺臉上無光跪地請罪。義王雖覺得她有些過于在諸事上指手畫腳些,卻也認識到問題出在自己,是他對古清淺看得過緊才導緻她做起事來畏手畏腳,便一面替她解了圍,一面替她做了擔保,交予她全權處理。
韶太後回到宮中,因對白澤啟示看不出端倪,又把各種擔心訴諸于他。義王仿佛看到了十年如一日恪盡職守事必躬親的那個自己附到了她身上,把勸自己的話又說了一遍與她聽:一則,泉眼的修複尚需時間,并不是他二人力所能及;二則,一石雙靈對所有人都成了奢望,毒誓術對他們的控制早已在潛移默化中讓他們談虎色變;他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啟示有與沒有終歸都要發生,靜待其變豈不比弄巧成拙要穩妥?韶太後還想再找找歪理,不想卻被他說服了,她覺得他像是變了個人,越發讓人不敢輕易揣摩了。
義王回到太靈司府,急不可待地摘下了白玉冠,換了一身白青襕衫,牽了他的栗色小矮馬,假裝自己真的成了個閑雲野鶴般的人兒,悠悠地出了府門往北而去。出了和淵,見被他召來的火狐精桃子已在樹蔭下等睡了,輕咳了兩聲,見它醒來,遞過去一封信,道:“今日不用載我,你隻去送封信給典樂署的太樂令許唐便可。”
桃子看他這身裝扮,又要找太樂令,猜到了他要去外藏書閣,興奮地圍着他打起轉,邊問道:“太靈司大人,送完信我可否也去那兒讨杯酒喝?”
義王彎下腰拉住它,像哄孩子般說:“你乖乖去送信,回來時許你一杯,不過要記得,去了那兒隻有易慈畫師,沒有太靈司,明白嗎?”
桃子應了聲遵命,一撅尾巴縱身上樹,眨眼便消失在了樹林中。
外藏書閣位于長生北外緣的沁城,南臨羅玉河,東望四溟湖。河兩岸,高低錯落着柳色的排樓,花色的坊肆,河間遊船輕輕駛過,一脈廊橋與外藏書閣相接。樓高五層,一抹的白琉璃瓦頂玲珑剔透,碧色的屋脊飛檐盈動輕靈,四面回廊皆是雕欄玉柱,閣頂懸匾額“麗天閣”,瑰麗素雅,三樓設有書屋畫室,餘層藏書浩瀚。
早些年義王常來此處,與這個叫許唐的相識還是文靈司孟澤引薦的。許唐原是伶樂府裡調教歌舞妓的掌事,被孟澤賞識,又有些才華,便青雲直上去了典樂署司樂君手下做事,後得了個太樂令的職務,編協律制八音、郊廟古雅之樂皆由他掌管。義王化名易慈,雖是個畫師身份,但因為文靈司的這層關系,許唐從不敢怠慢。再則,他工書畫,也通些音律,故此二人也算知音。義王做這個畫師總是行蹤不定,許唐從不多問,就他這些年對他的觀察,心中早已有數他來自和淵離族。收到他的信後,他如約而至,兩人在閣樓後的院中小坐閑談。
“這次欲做何畫?”許唐望着他經年不變的臉,笑吟吟地問。
“離國的景緻都畫遍了,想要把七國的也收到畫中,無奈結界猶在,有生之年恐是無望了。”義王将目光從他圓潤的面頰上收回,也笑意盈盈。
許唐舉扇呵呵笑了笑,良久,說起:“賢弟何不問問文靈司,下次去七國派送靈石,多帶你一個畫師随行又有何難?能将那七國山水人情帶回離國,也可算你功勞一件。”
聽到此話,義王的思緒迅疾換做了太靈司的,把七國的山川水路畫下來這何嘗不是一個好主意?畫師也好,太靈司也罷,這件事都難不倒他,隻不過下次護送靈石尚不知期。時間不去計算還好,這樣一想卻不知那時又會是怎樣個物換星移。他自一旁若有所思了一番,方略作不經意的樣子調侃道:“若是這兩年能見到文靈司他本人,我定要跟他預定個位子不可。”說完兩人相視而笑。
這時,許唐的家仆走過來跟他耳語了幾句,他面現疑惑,哦了一聲,問他:“你可看清?沒有搞錯?”家仆點點頭。義王便問是何事。
“說是移幻師蕭玄主在外面。”
義王一聽,該不會是來找他的吧?他看看蹲坐在一旁的桃子,它晃晃腦袋表示沒有跟蕭遙說過,那就新鮮了,他一個人跑來是為尋書不成?
許唐覺得不去拜候一下總是不妥,起身要走,義王叫住他,說與他也有過幾面之緣,不如一同前去。許唐眼前一亮,對他又是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