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吃了早飯,蕭遙讓他父親再去作坊看看,欲給他個驚喜,他便陪着他母親去廟裡拜佛燒香。
寺廟裡氤氲着的香火味有着歲月的氣息,蕭遙跟着他母親也敬了三支香,一一供上,心中卻一時不知該求個什麼。佛院中的善男信女,臉上都暈着紅光,從他們身旁擦身而過的瞬間,他不自覺地低頭放慢了腳步。那些輕聲細語,歡歌笑靥與當年并無二緻,他來過這裡,現在回到這裡,他不是當年的他,那時他所求甚多,躁動的心從沒停歇過追尋,如今心中住進了虔誠,所求卻無端地都塵埃落定了般,讓他此刻覓得了一片平靜。
他母親拉着他在佛前跪下,他磕頭拜了三拜,每低頭便現浮光掠影,每擡頭望一眼佛祖又似心神回定。起身的一瞬,“铛——”一聲,老和尚敲響了銅罄,餘音繞梁不絕,他的心也跟着顫悠悠地飄起,似是要帶着世間的一切繁蕪就這樣散去了。
他母親推了推呆立的他,笑着說:“小時候帶你來,總是亂跑亂撞,現在長大了不一樣了,有幾分恭敬心總是好的。”
他笑笑,沒說什麼,一下子就想起了塗月溪。他想起臨走前還替塗月溪求過一願,願她此生無憂不被世事紛擾,當日所求,世人不知,菩薩雖可作證,卻恐怕現在也是管不了了,他在心中輕歎,起身被他母親喚走。那些即将丢掉的過去呼呼啦啦來勢洶洶,不是因為長大了人才這樣,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那顆撒野的心被佛祖收了去的?他記起來了,就是他看見塗月溪端端正正雙手合十跪在菩薩面前的那一刹那,自那時起,心定了,也就再不怕那三千煩惱事了。
他攙着母親出了佛門,回身又看一眼,紅漆綠瓦,之前那個會潛夢術的老頭兒說,塗月溪夢裡的景象都很難再見到,他還說要同她一起回來拜拜,為什麼偏偏出了佛門卻又想起了這個小小的願望?回家的路上,他忽然有了主意。送他母親到家後,他沒做停留就去找了趙文蘭。
“對,潛夢術,人記不得的事有可能在夢裡重現。”蕭遙把自己想到的辦法告訴趙文蘭。
她沒太有把握的樣子,問:“可是,咱們去哪裡找一個厲害的潛夢人呢?”
他信心滿滿,說一切都交給他來辦,讓她這兩日再去見見李大夫,他找到人馬上回來。
蕭遙說的高人,其實就是春物節上給塗月溪潛夢的姓戴的老者。他記得他家住青銘南的岩城,于是跑去打聽,一日下來便找到他本人,親自去拜訪了他,請他幫忙在夢裡找回丢了的記憶,願用重金相謝。
戴老有在夢裡幫人找過丢了的東西、忘了的情誼,一聽找記憶不用回目術卻要用潛夢術,便忍不住問起前因後果。蕭遙不願細說,隻道是說來話長。
戴老聽他這話,便故意說:“過去的事,既然記不得,又哪知丢沒丢,我能使七分力,但他本人那三分力若不願使出來,也是白忙。”
蕭遙不解,問他何意。戴老說:“他要是願意記起來,你便帶他來,還可一試。”
按照戴老所說,李大夫已經知道了跟沉夢香有關,心中膽怯,根本不想再記起什麼,他要是不願意,這件事也是沒轍。
趙文蘭不死心,知道李大夫心軟,便借着看病的由頭天天往一泓醫館跑,見了他就軟磨硬泡,不是往事重提聲淚俱下,怨自己命苦,就是歎塗千裡下落不明,自己孤苦無依,再不就怨他見死不救,罵他幾句一甩身走了,第二天還是照來不誤繼續求他。
連着幾天過去,姜氏不知内情隻覺她怪異,這日見她走後,便有口無心地跟李大夫多說了幾句。
“趙大娘也怪可憐的,人老了身邊留下個啥?這都瘋瘋癫癫的了,你咋也不給人好好治治?你開副藥明兒給她送去,錢咱也不收,以前南邊住的時候人也沒少幫襯過咱不是。”
李大夫應和着,心中納罕,他媳婦兒什麼時候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再轉念一想她說的也确實有理,這下點醒了他,反思起自己的膽小懦弱,塗千裡消失了這麼久,也不知是死是活,他再推托心裡着實過意不去。
于是,想通了的李大夫随趙文蘭和蕭遙一同到了岩城戴老家裡。他兒子念叨着讓他回到最後一次見塗千裡那天,不一會兒催眠術便讓他沉沉睡去。
夢境起初有一些混亂,像是從過往的現實與臆想的将來中拼湊的泡影,在白晝更替中一遍遍重來,繼而,終于找到了那一天:
風雪夜,屋内燈光昏暗,門敞着,被風拍得搖來搖去,地上蓋了一層碎雪,桌案上白岑岑地凍上了冰花,風忽緩忽疾地吹着。李大夫在一格格的藥櫃中翻騰着,随後手忙腳亂地走近一個顫抖的人影旁。
“六清丹我這裡隻這麼多,你先吃一粒,剩下的帶在身上……”
“呼——呼——”風呼嘯個不停,他起身去把門掩上,回來,“要不你在我這裡再躲躲……”
“不了……”塗千裡半張側臉被暗影遮着,“李哥,你治好了我的箭傷,我感激不盡,但靈石真的沒事兒,這你收好……我還得去趟别的地兒,不能再在這連累了你——”說着把藥瓶推到他懷裡。
“去見你老丈母?……”
“去過了——”他打了個噴嚏,整個世界搖了搖,哐啷一聲門又被吹開。
李大夫小碎步走到門口向外探了探,雪下得灰蒙蒙的,街上沒人,隻孤零零的一匹瘦馬等着塗千裡,他關上門。“沒人,你放心。你老丈母知道你闖了和淵禁地?”
他點頭,半個身子被雪水浸濕,看起來輕飄飄的,“她總算是原諒我了……可惜沒見到閨女。”風小了,聽得到他一聲輕歎。“我得走了……李哥,多謝你這兩日的照顧,若有來日——”
“你還要去哪?不如明日——”
“來不及,就此告辭了。”說完起身行了個禮,又是一個噴嚏,随即推門上馬,疾馳而去,一眨眼便消失在風雪裡。李大夫轉身回屋,聽得遠處嗒塔塔傳來雜亂的馬蹄聲,漸行漸遠,走了兩步,眼前一片漆黑,門哐地一聲重重封上……
戴老猛然間從夢境中被推了出來,跌倒在地,衆人趕緊扶他起身。他擦拭着額上的冷汗,看着還未醒來的李大夫,眼神驚慌,聲音顫抖,問:“夢……夢裡的人去了和淵裡面?”
“戴老莫驚,還請慢慢道來夢境。”蕭遙說着,同他兒子一起扶他坐下。
待他冷靜下來,趙文蘭問李大夫怎麼還不醒,戴老說:“夢境太深,恐會多睡些時辰才能醒來。”于是又将夢中所見複述了一遍,低頭自言自語道:“他說他入了禁地,但靈石沒丢!”
蕭遙與趙文蘭不置可否,但心中疑惑,按照司上青所說,他應該丢了靈石才對。讓趙文蘭疑惑不解的還有塗千裡居然也見過了她,可是她跟李大夫一樣,絲毫不記得一星半點兒當日之事,她立時猜想到定是自己也中了沉夢香的緣故,便問戴老可否再入一次她的夢境。
戴老連連搖頭,實則心中已起了疑惑,推想自己剛剛入的夢境皆是灰色,恐與沉夢香有關,不願說破,便說:“夢境裡有人在追他,想必二位已心知肚明,以老朽的靈力,恐怕也隻能幫你們到此了。”兩人謝過,無奈李大夫沉睡不醒,三人便借宿了一宿。
蕭遙一夜沒有睡實,一早起了同戴老一家拜别,沒走出多遠,便收到雷嘯的心感靈讓他速回,稱塗月溪他們提前一日到了那裡,韶太後臨時改了主意,說今日便要召見。蕭遙顧不得跟趙文蘭解釋,讓他們自行先回了千暮城,他則動用了移幻術匆匆趕到了和淵的北宮正門外。
北宮外因韶太後和熹王近日移駕于此,多了些和淵内的禦軍守衛,戒備也比往日森嚴。蕭遙未着移幻師的錦衣,雖亮出了移幻符印,還是等了良久方入得宮門。到了月華殿外,卻并不見殿内有何動靜,問了侍衛,又說是在時易齋。他又急急地奔去,卻還是遲了一步。眼見着氣幻師龍忘機帶着他幾個弟子往外走,塗月溪也夾在其中,人多不便,蕭遙隻好躲在一旁沒有叫住她。他遠遠地見時幻師空塵還在屋裡面,門複關了起來,也不知是怎個結果,韶太後單獨留下他來作何?便在庭外觀望了一會兒。良久,方見空塵踱步出來,轉過長廊往西院去,蕭遙也悄悄地跟上。到一亭前,見周邊無人,叫住了他。
空塵先是一怔,差點兒沒認出他來,問:“你怎麼在這?”
“你怎麼也在?”蕭遙反問。
“哦,怪不得,定是雷嘯給你通風報信,你來找塗姑娘的。”說着,轉身繼續走他的。
蕭遙上前攔住他,“你還沒說你來幹嘛呢?”
空塵繞過他,悠然地往石墩上一坐,回他:“韶太後讓我替她看看塗姑娘。”
“看什麼?”蕭遙趕緊也坐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