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人也是都醉得歪歪扭扭,打得沒了意思,方才住了手,一人便又踢他一腳,就走了。
木堇寒一身錦衣沾滿了土,那年輕人待要扶他,卻被他一把推開,自己趔趄着從地上爬了起來。年輕人問他有事沒事,他也不回,眼神空洞地往四周望了望,啞着嗓子隻低頭匆忙行了個謝禮,便留下個錢袋拖着步子走了。
“八成是從外面進來的傻子,”掌櫃的掂了掂錢袋,跟那年輕人說,“還好碰上咱們這樣的好人,要不少不了一頓好打。”
年輕人不置可否,隻嘴裡嘟囔着奇怪,付了酒錢便跟了出去。你道這人是誰?恰是那前形幻師容子胥的大徒弟司上青。無巧不成書,他也是自己跑出來四處溜達,本來是要趁着難得進一次和淵,到處觀望觀望,無意間卻在這撞到了木堇寒。和淵裡平常百姓沒人認得他兩人是誰,可讓司上青想不明白的是,即便兩人沒什麼交情,但總不至于離這麼近也沒認出他來吧?真的喝醉了?還是閑丢人裝不認識?司上青一路跟在他後面,亂猜了一通,一個平日裡天之驕子般的人物,居然在離族被人欺負得罵不還口打不還手,丢人丢得連他都看不下去了,是受了什麼刺激?被人施了咒術?要不——他想起來了——他和今日出嫁的空如雪之間真有私情?
木堇寒漫無目的地穿過街市越走越遠,全然沒有注意到身後有人。夏夜的涼風一陣陣撲面而來,他清醒了些,但看上去卻仍孤獨得隻剩個影子,過去在他腦海中翻滾着,與這陌生之地的現實是如此的格格不入。他有些後悔,剛剛那一刻,他為什麼要想起空如雪跟他說過的那些話:他不該打打殺殺,不該做别人眼裡的纨绔子弟,她也不喜歡他矜傲又讓人高攀不起的模樣。當時他隻當是柔情蜜意,一廂情願地努力去做她期望的樣子,卻不曾想,到最後他還是什麼都做不了,眼看着她被别人搶走,做了孟義慈的義王妃。他不還手是因為還對她念着舊情嗎?還需要向誰證明為愛作出的改變?也許,他應該沖動些,用他的拳頭去回應他們,用他的玄術去擊倒他們,擊倒他們所有人,把事情鬧大,他就可以被禦靈軍抓起來,關在和淵一輩子,和如雪一樣,都逃不出去。
不遠處的城樓上巡夜的守衛正在換崗,不時傳來一片喝彩嬉笑之聲,所有人都在為他們的喜結良緣而慶賀,她真的有了好的歸宿?可他為什麼一點兒也不覺得寬慰?一股強烈的情緒在他的心底亂竄,急于找到一個出口。他娶了她,他得到了她,她做了選擇,那他木堇寒還為她努力個什麼?壓抑在他心底的聲音呐喊着:“他姓孟的,若不是皇族,拿什麼跟我比!”
城樓上又放起最後一輪焰火,在夜空中炸出一片紛繁奪目的轟響,一道暗影自木堇寒心中掠過,他就在一明一暗的光影中越過城牆,越過崗哨,穿過黑夜,在一片密林中被樹木托舉着,從一個枝頭躍到另一個枝頭。他仿佛找到了自己心中的王國,他不再顫抖,不再掙紮,他的情咒一瞬間解開了。如果他願意,一伸手,也可以把頭頂上那晃人眼的火焰捏個粉碎。他的力量,他的氣焰,憤!與恨!在他的胸口灼灼燃燒,他長嘯一聲,心中被禁锢的獸終于被喚醒!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他念出一句木幻口訣,十指發力擊入樹幹,掏心般将絲賦筝抽将而出。他最後摸摸它,撥亂琴弦奏起最後一曲,狂亂地,恣意地,想要壓過頭頂張狂的絢爛,城中鼎沸的嬉鬧。
司上青氣喘籲籲地循着琴聲好不容易追了上來,他沒想到木堇寒居然可以跑這麼快。他琴聲中透出的邪氣讓他不敢再上前一步。地上的碎石搖擺起來,林間枝搖樹顫,他眉頭一皺,這是怎麼回事?琴音中夾了什麼玄術?木幻術?金幻術?這怎麼可能?他是水性靈石,怎麼可能擁有這樣的靈力玄術?他突然意識到自己闖入了怎樣的一種險境,他發現了一個驚天的秘密,他要是被發現了,那就必死無疑。他深吸一口氣,将隐身術念得死死的,在樹後藏好自己大氣不敢喘。就在他不知道接下來還有可能發生什麼錯亂的事情的時候,木堇寒的琴音中漸漸透出了平緩,然後曲尚未終,戛然而止。
“是誰在那裡?”木堇寒按住琴,向暗處喊了一聲。
司上青暗叫不好,這樣也能被發現,慢慢從樹後探出個頭,心裡顫微微地想:“他能看見我?”卻見另一邊樹叢中隐隐約約一個騎馬的人影。原來跟着他的不止他一人。騎馬而來,不是從外面來的就是堂堂正正從城裡面出來的,會是誰有這樣能耐?
“是我。”騎馬的人說,是個女的,“我知道你會來。我不該出來,但要見你一面,”
木堇寒心中一驚,絲賦筝抓在手中更緊了,難道她在最後一刻改變了主意?
“你别再鬧了!别再這樣作踐自己!”她喊道,“我們走不到一起,我知道,世間萬事,豈能事事都能遂心,你我都沒得選,我能放下,為什麼你就不能放下?做回以前那個移幻師吧,我不願看你這樣,這不是你!”
木堇寒慢慢站起身,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聲音有些耳熟,是他醉了嗎?為什麼眼前的人如此虛無缥缈,她究竟是他的心魔還是她真的來了?他隻覺得遠處的她熟悉又陌生,低語道:“你在騙我。”
“我得走了……”來人調轉馬身。
“你别走!”木堇寒鼓起勇氣留她。
她回頭看看他,眼中噙着淚,“把我忘了吧。”說完,策馬而去。
木堇寒怔在原地,所以這是來同他做最後的告别的嗎?他苦笑着,停不下來,她幾句決絕的話差點兒又讓他迷失,這怎麼就不是他了?她又懂得他什麼?馬蹄聲漸去漸遠,他看透了她的危險,是他不能再靠近的魔障,他低頭看一眼絲賦筝,必須要斬斷所有的挂念,便一手托起了絲賦筝,一手生出一團火焰,将它點燃往空中一抛,嘶吼一聲:“這就是我!我木堇寒不會再做以前那個移幻師了!”
林中暗夜驟起火光一片,木堇寒空殼一樣立在空曠中,樹後的司上青大驚失色。疾風中趕來了左雲喬父子,左雲喬出其不意用軟金鞭繞住他,一記斷掌将他劈暈,他小兒子跑到燃得越來越旺的絲賦筝跟前,用寒冰術收拾了殘局。
“爹,怎麼辦?”他問。
左雲喬看看四下無人,呼吸急促,“先回去,你就當什麼都沒看見,我來應付。”
館驿中,木思涯看着孟夏進了房間,熄了燈,一切平靜的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左雲喬的小兒子先跑去給他報了信兒,說已經找到了他兒子木堇寒,讓他駕着馬車往東城門附近接應,那裡離義王府近,不會被懷疑,他闖了點兒小禍,但不能引起離族人注意,他們還發現了個大秘密,離開和淵之後他父親會再跟他解釋。
木思涯不知道是他太過緊張講得不夠清楚,還是自己有些應接不暇,來不及思考喚了馬夫往東城門而去。他腦子裡已經完完全全被剛剛看到的一幕占據了,什麼大秘密?什麼樣的大秘密現在在他眼裡都算不了什麼!他的夫人偷偷摸摸跑去少靈司府,見的那個人超出了他所有的想象。那個小孩子,她含淚抱起依依不舍的那個孩子,左手臂上依稀可見的火靈印,是他親手留給他兒子的。八年了,他一直以為他為了救他死在了戰場上,可他仍是個孩子,有着同他被抱走的那天一樣的明亮眸子,他活得好好的,他沒有死。少靈司那個老太婆怎麼可以串通他夫人騙走他的孩子?他坐在馬車中,回想着剛剛聽到的一切,仍難以置信。
少靈司對他夫人最後的囑咐是這樣說的:“魏王後答應你們母子最後見上一面,他雖做不了太靈司,但她待他視如己出,你大可放心。從此你也要信守諾言,對此事守口如瓶,即便将來他有了子嗣應得了預言,你們母子也永不能相認。”于是,彌天大謊被扯破的這一天,所有牽扯到其中的人都成了他的仇人。
仲夏夜,夜靜,靜得似乎萬物都被噤了聲。白澤在富麗堂皇的義王府邸高檐上默默地靜坐了許久,來客們醉的醉,散的散,它振了振羽翼,呼嘯而去。
起風了。這個從喧鬧走到清冷的夜,讓每一個見過它的人都無法忘懷。空如雪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在紅帳中心如止水地等着;孟義慈接下了他義不容辭的使命,雄心勃勃燃起了權欲之火;木思涯遲來的複仇之心在和淵中生了根;木堇寒換了另一個自我,走上了将自己越陷越深的算不上出路的出路;而司上青捕風捉影,發現了一個用禦靈術壓制住木堇寒七情六欲的騎馬女子不是空如雪,卻是離族中人。他慢慢地悟到了靈石的秘密,自此對容顔永駐、長生不老的執念一發不可收拾。他們在這個仲夏夜,一個不小心接過了别人為他們織就的網,又不計得失地補起了最後一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