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王開始有些猶豫了。他記得,如雪下葬的時候仍帶着身子,而且也沒有足月,陸曉之怎麼可能會是他們的兒子?可是,如果是他記錯了呢?如果是木堇寒因為恨他而故意做了假象,如果是空如雪因為失望讓他隐瞞的呢?他仔細回想着昨夜追他的情形,刀光劍影,追打厮殺,他沒有機會查看他手臂有沒有火靈印,但他向他擲出流星箭的時候,似乎确實是有意擲偏。
“我會去問空塵,”他眉目間仍是冷冷的,從蕭遙手中拿過流星箭,“但我需要先見陸曉之一面,親眼看看他的左手臂。”
蕭遙猜到陸曉之會逃去哪裡,但讓他倆見面不可控的事太多,便現出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說道:“你還是不信我,我何嘗不想證明他不是遺子的事實,但我找不到他,除非他來找我——或者,找你。”
“好吧,你放走了陸曉之,自今日起,在香烨就不要亂走動了,我會讓禦靈使守在你門外,直到我查清楚真相為止。”
于是乎,當夜,離國的移幻師突染急症的消息在夏都不胫而走。相國那邊聽到消息,出于好奇多于關心之由,請來了太醫去給他診脈,卻被武靈司用恐是狂躁症怕他傷人為由給搪塞了。淩準把對蕭遙的不滿全寫在了臉上,出手失利,打草驚蛇,要完成韶太後交給他的任務看起來更加艱難,但他也莫名地對他有些許同情。殺掉遺子也許是不對的,就像在太靈司眼裡,蕭遙想要救他也是不對的是一個道理,但他是為了他師父,而他是為了韶太後,都明知故犯,铤而走險,他不是不明曉事理,卻覺得兩人這樣的愚忠值得。
蕭遙被軟禁着誰也見不了,根本不知道淩準一句無心的話差點兒讓他的名聲一落千丈。就在人們議論紛紛,對移幻師的病胡猜亂想,把病說成是靈力潰散,又把病因歸咎到女色上,進而推斷女色是破得了靈力最厲害的武器時,淩準聽到了風言風語,對這樣的無稽之談氣到無語。好也是你們,壞也是你們,人多逃不了閑言碎語,不免為蕭遙抱着些不平,就替他在義王面前說了句話,蕭遙才得以在香烨國主和百官來送行時露了個臉。
離國使團離岸上船的那一刻,古清淺似乎聽到了從岸邊綿延而去至百裡外的人們按耐不住的沸騰。他們在這裡沒呆多少時日,又能給他們留下些什麼?他們對靈石的敬畏才是他們靈力永不枯竭的根本,可他們終歸還是什麼也不懂,他們看不見内裡,隻看到這表象。她站在船尾回望着香烨的雁城,對義王說:“蕭遙說病就病,說好就好,他們居然都信了,還以為我們的靈力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呢。”她無奈笑笑擡頭看了看義王,問他:“接下來,我們怎麼辦?”
“銀蠱獸會帶我回離國,你們在南燭等我消息。”
就在蕭遙的船在汪洋之中風平浪靜地駛向不知會發生什麼的南燭國的時候,剛剛從牢獄之災中掙脫出來的塗月溪驚魂猶未定,就又被一道如晴天霹靂的聖旨打到了塵埃裡。
她,塗月溪,因了她父親的罪名,不得繼續再在氣幻師門下修習,三日後離開癸虛山将被押往紅香院報道,作為罪人之女去做歌舞妓。這是司上青能替塗月溪想到的死不了也活不痛快的最翻不了身的歸宿。
龍忘機當日便親自跑去和淵替她向韶太後求情,流言蜚語卻還沒等他走遠就已在癸虛山衆修徒之間流傳開來。一向照顧她的師兄師姐們突然對她敬而遠之了,從前總贊她靈力好肯努力的師弟師妹們也開始指手畫腳起來,說她是忤逆徒之女,宵小輩之後。在這種時候,誰都不會吝啬來踩上一腳與她劃清界限,以凸顯自己的正義。塗月溪默默忍受着,面容中卻看不出一絲抱怨反抗的痕迹。她似乎是癡了傻了,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般,白天照樣去密室中練功練一天,斜陽西落就坐在寒冰潭岸邊看漫漫水天一色轉眼間結成冰挂銀床。如此一日不吃不喝,到今天——也就是時限的第二天,她醒來後,天不亮又去了武器房,把刀劍矛戟都舞個遍,大汗淋漓着跑下了山,在崖瀑邊一坐就是好幾個時辰。她終于哭了出來,卻沒能把心底的怯懦淹沒在瀑流聲中,她從沒有這麼害怕過。
人在無助的時候甚至會認不得從前那個無畏的自己,她想她再也不是她外婆口中的那個幸運的女孩兒,再也找不到她父親曾給過的那樣的勇氣迎面而上。趙文蘭死了,她辜負了她的疼愛,塗千裡死了,她不得不背負下他的罪名,這個世界上似乎一夜之間便沒有了她的容身之地。她怪她的父親,她不能怪她的父親,她糾結的内心無處安放。
有那麼一瞬,她特别想見到蕭遙,想知道他現在到了哪裡,可一想到他也會看到她竟淪落成去做一個官妓的境地,她就愈發悲怆凄然。她不敢去想什麼将來,将來的一切于她而言再也沒有了為之奮争的理由。她一切的努力都是白費,她選的路不管盡頭多麼光輝炫目,都不是單憑她多麼堅強多麼努力就抵達得到的。她決定不了将來,也改變不了過去,這就是命,所有的掙紮隻不過會讓她跌得慢一些,總有一天,一個不小心,她還是會掉下去摔個粉碎。既然都一樣,那不如就認了命,何苦用那些不着邊際的希望來騙自己呢?
寒冰潭的水結了一夜的冰,在淩晨的熹微中漸漸蘇醒過來,可是坐了一夜的塗月溪看不到了希望。在黑夜走向白晝,天一點一點亮起來的方寸時光中,塗月溪在水霧缭繞的寒冰潭中似乎看到了小時候。那時候哭起來是用力的,笑聲可以回蕩,千暮城的雪地裡踩上一腳是那麼的腳踏實地吱吱作響,寒氣透到了骨子裡,心卻是暖的。她覺得她就要失去這樣的自己,死死地盯着霧霭中那怎麼看也看不到岸的水面,像極了無數次她在夢裡見到的那片水域,她紮不進水裡,揮不動手腳,拼盡全力卻總也遊不到頭。頃刻間,一個念頭浮現在她腦際,她遊不遊得過去?她聽着消逝的冰面發出最後幾聲碎裂的聲響之後,歸于消融的沉寂之中,她毫不猶豫地站起身,奔到崖瀑邊緣縱身一躍,一個猛子紮到了深潭之中。
深潭的水徹骨寒,她卻不覺得冰涼,她望一眼對岸,像一隻魚兒般暢快地遊啊遊啊,過往在她一喘一息間忽閃掠過,她停不下來地遊着,繼續遊着。猛然間,潭底的一股暗流拽住了她雙腳,她向下沉了沉,掙紮着探出了水面,卻又一次被拖了下去,她在水裡翻轉着,最終還是失了方寸用力撲棱起來,腳下的暗流越發猖狂着,她終于抵不住沉了下去。
水中隐隐忽閃起兩點光亮,那是她的耳铛在水中散出的靈力。塗月溪慢慢下沉着,頭頂的光芒離她越來越遠,黑暗即将要吞噬她,絕望之際,她看到水中翻滾出一道漩渦,從那漩渦中疾遊出一人,她還來不及看清他的臉,便失去了意識。
搖搖晃晃之中,塗月溪感覺被一股熟悉的氣息萦繞着,她微微睜開眼。
“你醒了?”抱着她的男人說,“你不會有事兒的。”
塗月溪記得他剛剛在她耳邊說過同樣的話。“你救了我?我……”她微微張了張口,想要解釋自己遇到了暗流,卻明顯有氣無力。
他停下步子,擡眼看看上山的路,溫柔地凝視着她,說道:“你沒有力氣,先别說話,我送你去找你師父。”說完,他繼續向山上走去。
塗月溪看着他,一縷濕漉漉的額發貼在他左邊的面頰上,這張臉從來沒讓她覺得陌生過,她想起了他臨走前的那個夜晚,也是他送她上的山,她莫名地覺得安心,喚了他一聲:“易慈畫師?”
“嗯?”他放慢腳步。
“謝謝你。”她幽幽地說完,然後輕輕地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