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淵中皇宮的宮門,這幾日關得格外嚴實,連個蒼蠅都飛不進去。
自韶太後帶着熹王從北宮回來住,宮牆内的祥和簡直如一柄照妖鏡,将宮外的人都照得面目猙獰,哪個都不敢在這紛争呼之欲出的節骨眼上去自讨苦吃。于是乎,朝野上下,宮廷内外皆呈現出一片風雨欲來前可怕的甯靜。他們都在算計着,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孟冬十月,眼見着下元節要到了,北面癸虛山上正忙活着拜祀水官大帝,享祭祖先的一應事宜。離族這邊也要出人出力,太、少靈司需親臨祭禮,推辭不得,相幹之事皆馬虎不得,故而韶太後和義王兩個都得盯兩眼。一想到要跟義王大眼瞪小眼,她就不免心生怯意。為了躲着她的命中煞星,她這才回到宮裡面齋戒,把大小事務全權交給了文靈司孟澤去操辦。
這一日,宮門上來了個人,瘦得像個猴兒,走起路來卻有些大腹便便。宮裡面的人沒幾個認得他,看他趾高氣揚的氣焰,愣是沒人敢攔。
“這人誰啊?”有人問。
“讓他去,讓他去,早晚得有個人去觸這個黴頭,有人升天,咱們好脫離苦海。”不懂事兒的看他往韶太後紫辰宮的方向去,多嘴幾句。
韶太後剛睡了個午覺起來,精神頭兒還不大好,坐在鳳塌上禁不住又打起了鼾,就聽外面唧唧咕咕有說話聲,讓人去看。
回報說:“太後,是關大人帶着做好的四時花钗給您過目來了。”
韶太後閉着眼,想了好半天,這才想起來,是她把給熹王在異族選妃的事兒交給關宿的,也是讓他多跟外面的人打打交道,好為以後接任坤靈司鋪路。這事兒倒是不急,她當時草草交代了他幾句,沒想,他做起事來還挺麻利,連四時花钗都做好了,便擡了擡眼皮,輕聲道:“讓他進來吧。”
關宿聽見裡面喚他,沖門外的侍衛瞪了一眼,躬着身子擡腿進去,一溜小跑跪到了韶太後面前。他雙手捧着個燦若星光的匣子,高舉過頭,一旁的内侍接過來呈了上去。
韶太後一支一支拿出來瞧着,雖是些鑲寶點翠的花钗,卻也做得樣式新穎别緻。
關宿見她看得饒有興緻,比劃着咧嘴笑說:“這桃钗當配個嬌豔麗人,蓮钗該是個清美仙子,菊钗,對,這支菊钗賢良淑德,梅钗冰雪聰明。微臣不才,願為王上尋得佳人,也好為太後分憂解難。”
做事穩妥,說起話來也聽着順耳,韶太後揚起了嘴角,不愧是她母家那邊選來讓她栽培的人,便連連誇贊他幾句,說他剛從南燭國回來,能找到有如此手藝的工匠,着實費了不少心思。
關宿心裡樂開了花,心思轉得快,緊忙道:“太後喜歡,不日做幾樣兒新的,再給您送來。”
韶太後滿意地點點頭,賜座宣茶。少頃,她心下尋思着,尚王在世時也在震、巽兩族中選過幾次妃子,似乎他自個兒,包括下面辦事兒的人都不怎麼在意。這次是熹王第一次選妃,若是讓他們應付了事,以後少不了丢了他二人的威儀,便囑咐關宿幾句,說道:“你在族中是個有見識的人,也該知道,外族中選來的女子隻可留在北宮養着,更不得有子嗣,說好聽了,她是個妃子,不過是給王上留在外面消遣陪侍的玩物,你盡心去辦,他們不一定就賣力去選,世族大家玄門要人把人送來,根本指望不上她們将來能母儀天下,哪個願意送自己的閨女?你且要盯好了他們,莫要讓他們敷衍了事,到時王上看不上,怪罪下來,還不是你辦事不力?”
關宿誠惶誠恐,陪着小心應承道:“太後說的是,微臣早有防備,最近物色到幾個一等一的美人,出身名門,各有千秋,更難能可貴的是,靈力一般,留在王上身邊再合适不過。”
“還是關愛卿想得周到,你隻管放手去辦,也用不着催他們,給他們些時日準備,你精挑細選的人,也不用跟他們客氣。這件事辦好了,一順百順,将來我也好保你坐上坤靈司的位置。”
有了韶太後這句話,關宿按耐不住狂喜,手舞足蹈着跌跪下來謝恩。他這面三個響頭還沒磕完,門外來人請示,說文靈司孟澤候在外面,請問祭祀舞樂之事。
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韶太後看看地下跪着這個,悶着聲說:“你先坐回去吧。”随後正了正身子,使個眼色給近侍,讓他傳孟澤進來。
孟澤在身為少靈司的韶太後手底下做事,雖說身在曹營心在漢,他與義王親和,公事上卻也不敢僭越。祭祀之事太靈司有權過問,但他還須呈請了韶太後才好讓義王過目,再由熹王審定欽頒。他聽到傳喚,跟身後捧着各色文書的随從輕聲吩咐了幾句,讓他們跟外頭候着,才擡腿跟了進去。
韶太後心知他是個細緻的人,做事挑不出毛病,進來先賜了座,又誇贊一番,“文靈司這一向辛苦了,前幾日龍忘機跟我說了,這次拜祭的事兒得虧有你盯着,才能考慮周全,王上與我自然更是放心的。”
孟澤抿嘴笑笑,擡眼見關宿也在,心說這人怎麼也在,颔首點了點頭,方才坐下。韶太後無心細問這些瑣碎事,無非同往年一樣,皆是要定的曲譜、宮調、舞譜圖罷了,但總得做做樣子,聽他大概說說,還得問上幾句。
孟澤偏愛啰嗦,言:“依照舊制,此番敬神供祖,迎神之曲,沿用武曲,八佾舞陣六十四人,由伶樂府精挑細選,八領舞皆熟稔禮樂,舞藝精湛,臣已派專人審閱,另祭祀六樂由宮中的幾位大樂師重作了編排,諸般樂器,鐘磬鼓瑟,筝琴箫埙,皆無大改,樂工百人皆出自震、巽二族,待曲目一定,再讓宮中樂師與他們合排,兩日足以。畫冊樂譜今日一并呈上,太後要不要過一下目?”
韶太後揚揚手,意興闌珊,言道:“文靈司辦事穩妥,我就不看了。”
“隻是……還有一事,微臣不敢隐瞞。”孟澤鄭重其事,起身擡眼看了看太後臉色,方低頭輕聲問道,“是……是震族那個花魁,付露娘她……”
“關大人不是外人,你盡管說便是。她又怎麼了?”韶太後言說。
孟澤吞吐回道:“她……病了,恐難當大任,拜神通靈的巫女,還須……還須另擇人選。”
“你說什麼!”韶太後拍案而起,“另擇人選?簡直豈有此理!她不來,我去哪裡找人!命人擡也得把她擡了去。”
“太後息怒,莫要氣壞了身子。”關宿聽不明白了,先勸了一句,轉而冷臉問孟澤,“文靈司大人,巫女失智多年,族中不缺能歌善舞才情兼備之人,怎麼還讓個外人頂着她的位子呢?”
他說完,邀功似的看向韶太後,嘿嘿一笑道:“太後您說是不是?震族的舞娘不頂事,讓文靈司大人好好督促,在族中再選個便是。”
韶太後看着他答不上來了,撇過臉,怒其不争地剜了一眼空氣,好容易憋上來一口氣,道文靈司說:“你來說。”
孟澤沒想到今日關宿會替他擋了一刀,心中暗自慶幸,轉身道:“關大人有所不知,此舞娘得我族巫女真傳,是她清醒時親選之人,隻因出身震族,長久不得,故而與她有約在先,唯大小祭祀以巫女現身,常日裡,外人不識,待我族之中有能勝任之人,她當傾囊相授,這巫女之任自然與她無幹,皇族保她榮華富貴,可算是有求必應了。”
關宿緩了半天神兒,方自語道:“哦……呦……原來如此啊。”
正待文靈司還要再說什麼的時候,他忽然開口問:“那……這個……太後,巫女與您一向交好,處處為您解憂,卻為何此事未做得未雨綢缪,選了個震族女子,該不會這其中有假?抑或有什麼陰謀?”
孟澤看着他滴溜溜轉的眼睛,把要多解釋的話生生又咽了回去,小心地看向韶太後。
韶太後漲紅了臉,怎麼淨讓外人看了熱鬧,胡亂說道:“哪裡有什麼陰謀,關大人想多了,巫女選的人錯不了。”
孟澤這才附和,“正是,正是,這幾年大小祭祀也都沒出過差錯,确有巫女之神力。”
韶太後這時歎一聲氣,“怪隻怪,族中女子不争氣,技不如人,無人能擔此重任,也就便宜了她有恃無恐。依我看,她哪裡有病,無非是又要仗着我族中無人,她再借故撈些好處。文靈司,那你就讓人再去問問,她還想要些什麼?”
“太後,”孟澤心中有數,“此次非也。龍玄主已派人看過,她人确是染病之身,不敢亵渎神靈啊,不過,據她說,她有一高徒,能勝此重任。”
沒等太後出言,隻聽關宿哼了一聲,學聰明了似的,闆起面孔質問起來,“聽文靈司的意思,她指誰便是誰了?”
孟澤笑笑,不與他計較,“不是她指誰是誰,是巫女認誰便是誰。”
“她小小舞娘算什麼巫女,不過是暫時代任罷了。”關宿不甘示弱。
“暫時代任,那也是巫女嘛。”孟澤不急不躁。
“好了,”韶太後被他們吵煩了,繼而問,“聽文靈司的意思,已經見過了?你看如何?”
“回太後,此女得付露娘真傳,又頗有天賦,歌喉靈動,舞藝精絕,有上達九天,貫通四海之靈氣。雖出身巽族,卻比那付花魁還要勝出幾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