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北宮的大殿富麗堂皇,金絲紅毯鋪地,筵席從殿内排到殿外。熹王坐于帳幕之後,命人賜禦酒,與七國使節共飲一杯。宮人們盈盈的碎步在坐席間流走,禦酒清音入盞,有人看着太後,有人看向義王,他們各自執金杯,先飲為敬,衆人紛紛舉杯,清風徐面,美酒潤喉,此起彼伏的呼聲響徹宮牆内外:“謝王上恩賞——天佑離國——恩澤七邦——”
蕭遙坐在席間,遙望着陸林風,他坐在靠門的楹柱旁邊,不與人說笑,也沒擡頭看誰,隻自顧自地坐下夾菜吃酒,看似跟他往常一樣的作派。這讓蕭遙甚是起疑,他急匆匆送信給他讓他救人,卻怎能這般平靜,誰都不搭理不說,居然連看他都不看一眼,是在有意避嫌?他兀自琢磨着,被坐在一旁的空塵輕喚一聲,沖他擠了擠眉,示意他舉杯共飲,笑着低語道:“你這個人,心思不要都寫在臉上,今晚這麼多人,沒人敢興風作浪。”
蕭遙望了望義王,他細嚼慢咽吃得正香,看起來将他太靈司攝政義王的身份大白于天下是他期待已久的事,那舉手投足間的沉穩與從容有他深藏不露的城府,令蕭遙愛也不是,恨也不是。他将杯中酒嘬了一口,擱在了一旁,酒多誤事,這是義王曾經提醒他的。他決定今晚做個清醒的人。
這一熬就熬到了下半夜,沒有酒提神,别人可以一醉方休,蕭遙卻要警醒着把一杯杯遞到嘴邊兒的酒變成水,好是無味。韶太後和熹王早走了會兒,卻也算是給足了七國使節的面子。義王也沒有擺他太靈司的架子,筵席散去,他在宮門外還客氣地同幾個一身酒氣的外使寒暄,陸林風夾在其中,沒說幾句便上車走了。蕭遙還想上前搭一句話,忽而注意到一個人,清癯面孔,儒雅儀态,站在衆人之中猶顯得氣質不凡。
“這人看着好生面熟。”蕭遙嘟囔着,轉頭問向身旁的雷嘯,“你看那人,是哪國使節?先前見過嗎?為何我卻想不起來?”
雷嘯望過去,回說:“難怪你想不起來,他是西兖國老王爺衛王的外孫,從不抛頭露面的。沒想到,這次居然也來了,聽說還是他主動請纓。”
“衛王?就是他們國主唯一的長輩,那個在戰場上讓人聞風喪膽的五皇叔?他還有個外孫?”
“呃……說來話長,别看他是皇親國戚,卻也是孤苦之命。”雷嘯說着,看他們恭送義王上了車辇,便拽了蕭遙一把,“走吧,路上跟你說。”
大概是宮宴上沒找着人說話憋着了,回府的路上,雷嘯這嘴就沒歇息着。單是講衛王那個外孫,便已經激起了他無限熱忱,什麼衛王獨女下嫁隐士,不問世事偏遭賊火,幼子幸存被接王府,翩翩少年窈窕獨立。他講得那叫一個津津有味,蕭遙根本插不進話去。
“哎?你對他就不好奇?要不我讓人給咱們引薦引薦?”雷嘯沖他擠個眼。
“你向來不攀權附貴,怎麼被一個王孫迷得五迷三道的了。”蕭遙調侃說。
“哎哎哎,話可不能這麼說,”雷嘯伸長了手臂,仰着脖子擺着手,“人家這王孫質如青蓮,雖是老王爺一手帶大,秉性卻跟他那個爹一樣,不慕榮華,不侍權貴——”
“好了,好了。”蕭遙趕緊打斷他,“跟你說個正事兒。”他招招手讓他湊上前來,問他陸林風有沒有給他遞什麼話兒。
雷嘯搖搖頭,似乎對北奎國不夠信任,轉而說,“他也是個老狐狸,沒什麼話更好,上趕子不是買賣,我看師父你也甭理他。”
蕭遙卻兀自沉思着不說話,半晌,才告訴他陸芙蓉失蹤,陸林風向他求助的事,這其中的前因後果他頗為自責,就又說起了在香烨國的遭遇,他長籲一口氣,道:“是我沒能救下陸芙蓉,才讓她落在計安手裡。”
雷嘯摸着光腦袋琢磨了下,改口說:“要是為了陸芙蓉,那這事兒就另當别論了。不過——”
“不過什麼?”
雷嘯大膽猜測,“會不會是陸林風信不過你,改主意真要幫司上青那奸賊?”
“我看不是,”蕭遙說得不夠十拿九穩,“他信不過我,就不會冒險給我送信兒,說不定是被人給控制了。”
兩人正說着,馬車漸漸停了下來,蕭遙問什麼事,車夫答:“玄主,前面有個人,跪……跪在那裡……”
蕭遙與雷嘯對視一眼,半掀開車簾看了看,已經出了和淵到了岔路口上,那人站在往北走的路上,恰是去往四溟湖的路,看來是沖着他來的,便說:“走,過去看看。”
車子行近停了下來。
“敢問車中所坐可是移幻師大人?”跪着的人問道。
“正是在下,你是何人,有何貴幹?”蕭遙不知是敵是友,坐于車内問了一句。
“小人打香烨國來,您先前拖我家主子幫忙尋的古譜已經尋得,她特命小人這次來,親自交予您手。”
古譜?蕭遙記不得有這碼事,這半夜三更的攔路送古譜會是誰呢?他當即想到一人,便說:“快,拿與我看看。”
于是乎,車夫将古譜遞進去,蕭遙迫不及待打開來看,果然是一琴譜——還是文字譜,拖他師父的福,他對音律谙熟,大概看得懂,他仔細翻看了下,前有序旁有注,規規矩矩,無甚乾坤,正納悶間,從書頁間掉出一蛹,落在蕭遙衣擺上,他将它拈起放于掌心。
“這是……喚靈術?”雷嘯好奇湊過去看。
蕭遙噓了一聲,說:“算你沒白跟我,你可知這是香烨誰送來的?”
雷嘯不知是真想不起來還是裝糊塗,搖頭說不知,知趣道:“師父,你喚它,我不看,不看。”他撇過頭去,又斜一眼,歪嘴笑笑。
蕭遙倒不把他當外人,“你知道的還少?也不差香烨太子妃的這點兒消息。”說罷,他摸了摸蟲蛹,它随即動了動,刹時成繭化蝶,在琴譜的書頁兒間飛飛停停。
蕭遙目不轉睛看完,将它停留的文字拼到一起,念了出來:“海東故溫鄉,風火不歸巢,靈燕暫安北,雛子啟靈昭。”
蝴蝶力竭身滅,雷嘯也看明白了,卻不明白蕭遙為何蹙起了眉,“師父,燕于飛在北邊安定下來了是好事兒,這是生了兒子給你報喜呢?”
蕭遙将琴譜收好,點了點頭,憂愁地自語道:“看來他這兒子得了靈石了。”
“那也是好事兒啊!”雷嘯納悶兒,“将來習好了玄術,也能是個厲害的人!就是……啟不啟靈的,那——還早着呢,這時候跟着添什麼亂,師父你放一百個心就是。”
蕭遙擔心的不是這,沉默着又點點頭,他想起義王提及白澤攜着雙靈石飛走,還有靈司降世的感應,心内盤算着這是跟他的新生兒對上了,他一張臉繃得緊實,對外面的人淡淡地說:“你回去吧,告訴你主子,我知道了。”
雷嘯一時嘴快,這時方嗅到這其中還有别的事兒,便閉了嘴,讓車夫快些打道回府。就這麼着,還沒走出多遠,車頂一陣晃動,仿似有重物墜落,車子急刹停下。
雷嘯沒好氣兒哎呦了一聲,外面車夫吓得喊了一聲,“車上有東西!”
雷嘯警覺地握起刀柄,蕭遙觀望了下車篷上的動靜,然後按住雷嘯,說:“不礙事,又來了個送信兒的。”說罷,蕭遙便探出半個身子往上面瞅了幾眼,咕噜噜一隻火狐精滾了下來。
“我的移幻師大人哎,幸虧我腿腳利索,要不然都追不上您呢。”
蕭遙一聽是桃子,立馬讓它進裡面說話。它一頭鑽進車裡,看見雷嘯,跳将起來,說:“這小子怎麼在這?”
蕭遙問:“義王讓你來的?”
桃子嫌棄地看着雷嘯,說:“太靈司大人讓你去南宮找他一趟,不能讓别人知道。悄悄兒去,他給你留了後門兒。這個人!會不會說出去!”
它用爪子指着雷嘯,擺出最兇狠的表情,雷嘯攤了攤手,表示聽不懂,很無辜。
“他是義王選的未來的金幻師,嘴嚴得很。我這就跟你走。”蕭遙說完,臨走又想了想,重又回身吩咐雷嘯,“雷嘯,我總不放心陸林風,他這會兒估計先回了宛城,你去找他一趟,想辦法告訴他我已經派人去找芙蓉下落了,一有消息立馬通知他。”
雷嘯“哎”了一聲,調轉馬頭往宛城趕,蕭遙在桃子身上拍了拍,不覺身子縮了縮,噴嚏打個不停。桃子抖抖身子,從脊背上長出一對兒翼狀的須子,伸過來,蕭遙一把抓住,一躍而上。
“走吧,看看你那位太靈司大人又有什麼吩咐。”
騎慣了馬,頭一次坐火狐精在林子裡上蹿下跳的,蕭遙着實有些吃不消,好歹到了南宮,連後門都不用敲,桃子直接将他帶到了後書房。
義王獨自候他多時,見他進來,讓了座,直接了當先問起了太後找他都說了些什麼。蕭遙沒有隐瞞之意,便将她得夢靈司之父,還有賜婚的事兒告訴了他,至于她有意拿塗月溪拉攏他的話,他有所保留,靈司血脈的秘密更是不提為妙。義王大概猜得幾分,便沒有追問。
“太後知道我找到了四神鏡。”義王神情肅然,直奔主題,眉宇間有幾分試探,“我不交予她,是先王有所托付,此事,她沒跟你提?”
蕭遙對四神鏡中藏有遺诏之事早有耳聞,義王果真找到了,那韶太後豈肯坐以待斃,不提是用不着他,提了那就是逼他就範,他想了想,回答說:“隻字未提。”
義王沉默片刻,走到他身旁,停住腳步,背手言說:“今晚宮宴時,我府裡進了賊,有人偷走了四神鏡,來人訓練有素,應該是我們離族裡面的人。”
這該死的第六感,蕭遙暗忖,問:“你認為是太後所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