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和淵的第二天,義王收到了蕭遙的信。
據信中所言,西兖國的塗小王爺父母之死非盜賊放火所為,而是因其父不侍君王引來慶王不滿而慘遭毒手。他得于幸存亦非僥幸,而是他父母将僅有的兩顆靈丸在危急時刻都給了他,才保得他在大火之中以驚人的靈力護體逃得一死。他的外公救下他時,他已被燒得體無完膚,靈石損毀,也說不得話。他為了保命,在真兇的虛情假意中戰戰兢兢地活了下來,容貌與聲音被玄術修複,他卻自此寡言少語不敢讓真相大白。他背部留下的灼痕蕭遙親眼所見,是他對仇恨唯一的倔強,就是為了提醒他有朝一日反擊報仇。
此外,衛王不知真相,他們才能在他的王叔重臣的地位下得到庇護,但他年老,待他歸天,這個小王爺孤家寡人實難自保。他多年來一直暗中觀察慶王的一舉一動,才讓他發現了他要與離國為敵的驚天秘密,他铤而走險将實情說出,并不是以賣國換得榮華權術,而是替天下蒼生着想,避免戰亂禍及八國,希望太靈司可以幫忙掃除國内奸黨,趕昏君下台。待一切平複之後,他并不希冀于帝位,他自稱太子有德,當能勝任。但他在西兖樹敵無數,恐難全身而退,隻求在離國得一退隐之所,願依父願,研書制藥,造福一方。
義王看完長信,沉思良久。蕭遙雖然在信中沒有替塗小王爺說話,但字字句句問來的實情足以讓義王相信,他的為人經住了蕭遙的考驗,拿靈丸之事絕不是他信口胡言。他于是把親信叫來,讓他去給古清淺傳個口信。
“告訴心幻師,形幻師府上的事兒該準備了。”
冬至這日,是祭神拜祖的大日子,金、木幻師的授任儀便選在了蒼陵城外五十裡處的震族祖廟。說來這也是塊風水寶地,後有青山前有綠水,廣袤的高地之上,徐風展幢幡,日頭灑下來都是金燦燦的。震族低靡的這二十幾年來,這座祖廟一直是族人們祈願訴衷的寄托之所,如今終于盼到了族中兩大玄術師重出江湖,大展雄風,他們歡天喜地,自是高歌頌唱。
這樣的盛況讓平日裡不苟言笑的義王也為之動容。百姓期望着過安穩的日子,有了新的木幻師和金幻師,他們就如同有了新的希望。離族不再對當年火幻師謀反的過錯耿耿于懷,震族人從此終于可以擡頭挺胸大展拳腳。然而,萬事開頭難,義王久坐高位,對這樣的道理猶為明白。權鬥的紛争會讓各方的勢力在激流中陷入漩渦之中,他與太後勢均力敵,因而雙方都舉步維艱,授任儀于普通百姓是希望,于他們而言卻是戰場,抑或是起兵前吹響的号角。
韶太後沒有來,這給了義王在人前彰顯太靈司威望的機會。但其實他心裡明白,他站在明處會被人看作拉攏人心,她則躲在暗處醞釀着不為人知的陰謀。更多的陰謀在他兩人的較量中徐徐展開。
新任木幻師妤夫人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雖出身低微又是個女兒身,卻一樣被寄予厚望。這大概也受益于她同巽族心幻師間的微妙關系。太靈司依慣例,将靈丸的第二道工序,即注靈之法以木靈術語傳授于她,她受寵若驚,在天地間誠心跪拜祖宗神廟。隻有能煉制靈丸的木幻師才稱得上是真正的木幻師,妤夫人一半歡喜一半憂愁,她的歡喜溢于言表,她的憂愁卻要深埋心底——從此後她更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她是古清淺的生母,單單以她姨娘的身份擔着養育她的大恩,她便成了繼古清淺之後又一個将對太靈司忠心耿耿之人。她不需要選,也無需别人幫她選——自然而然,她就是别人眼裡攝政義王、太靈司的人。
所以,心幻師古清淺在妤夫人升任木幻師的大日子沒有現身,她要審問重要的犯人,這一理由并沒有讓人覺得有什麼不妥,相反,在衆人眼裡,她這樣做是為了避嫌——不能讓震族大旗的倒向太過明顯。她退避三舍的假象不僅讓義王,更是讓追随韶太後的人甚為滿意。司上青也沒有半點兒懷疑,她會審什麼人,還不是在等着授任儀一結束,就把陸林風接到大牢去?他得意洋洋,計劃正如他所願按部就班地進行着。
妤夫人的授任沒有懸念,諸方勢力卻都火眼金睛般地盯着雷嘯的一舉一動。他這個金幻師在族中威望不多,雖說玄術過得了關,卻總有人私底下認為他是投機取巧。自然,他溜須拍馬很有一套,但他自己也覺得很冤,嘴皮子蓋過了一身的本領讓他無處申冤去。不過,這也給了他更多的可能,人都把他看成個能屈能伸的精明之人,得過時幻師的指點,做得移幻師的徒弟,義王對他青睐有加,韶太後也對他另眼相看。
他成了個香饽饽,繼蕭遙之後的第二,他很有些自知之明,沒有移幻師那樣的身價,還是得低調做人。貴人太多也容易互掐,他誰都不敢得罪,集中精力想把身上的光芒全部轉移。
他跟在蕭遙的身後,光芒減了大半,然而授任的那一刻,他身上的光環是擋也擋不住的。而且,他萬萬沒有想到,太靈司請出了金靈器軟金鞭,将他推上了可堪重任的地位,一時間,他手足無措,唯有跪伏下來感激涕零地三跪九拜方能掩飾心中之忐忑。他戰戰兢兢接過軟金鞭,心中百感交集,想當初是他把它找回來交給義王的,如今複歸他手,難道這便是冥冥之中的定數?
“金幻師威武!金幻師威武!”
呼聲在震族祖廟的上空回蕩着,雷嘯與義王并肩站在高壇之上,他摩挲着軟金鞭,希望自己夠争氣可以将其馴服,義王體察入微,輕拍他有力的肩胛,低語道:“你盡力而為,自有貴人助你。”
雷嘯不明貴人何在,卻多了幾分底氣,狠狠跺一腳,高擎起軟金鞭,直呼:“震族不朽!離國永固!”
這呼聲還沒飄遠,高壇下走上來一位宮裡來的人,手裡擎着黃綢谕旨,高昂着頭在萬衆矚目中便走到了義王和雷嘯中間。他身後跟着的人擠上前一步,沖義王說:“熹王有恩典,特讓我随李公公跑這一趟。”
義王這才發現跟來的是關宿,他不明就裡,點頭躬身讓了讓。
底下的人都還沒明白過來,隻見這位老公公金嗓子一喊,衆人便紛紛跪地。
“朕聞七國才俊輩出,得靈石而無良師,生靈力而無馭靈之技,可惜可歎!離國乃靈泉之源,多年封關結界得護泉眼,實乃世人誠心所至。聖人言,‘執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泰。’八方拜靈,自古有之,術之用,不在高下,不論争強,能者奉天下,當心懷仁義。今得聖帝明皇之感召,特命國之太靈司持玉璧,除結界開山門,重揚國風,匡扶神祇!”
此昭一出,衆使節歡呼雀躍,伏在地上叩謝着王恩浩蕩。義王第一個站起來接下了聖旨,關宿堆着笑走上前頗有越俎代庖的違和之感将五行玉璧呈給了義王,言道:“有勞太靈司大人您了!”
義王憋着火氣,熹王倒是做了回好人,可這消結界的大活兒全落他一人身上,這分明是韶太後出的馊主意,要讓他在衆目睽睽下出醜,抑或是還有别的什麼小心思。他本想說這不是開結界那麼簡單,要解除結界,太後不來,他一個人怕會有什麼閃失,可轉念一想,旨意已經下了,說得有理有據,又是衆望所歸,他若是不照辦,有違王命不說,還會在天下人面前失了威嚴,無奈隻得咬咬牙将苦水咽下,接過玉璧,一揮袖子請他兩人下去。他猛地轉過身,高呼一聲:“各大玄術師聽令!結界之口藏于幻境,命爾等助我入境施術,形幻師,命你守西,氣幻師,命你守北,時幻師,命你守東,金幻師,木幻師,命你二人守南,移幻師,随我左右,護我氣身。”
一聲令下,這六人迅疾各歸各位不敢有誤,在義王禦靈術的操控下,五行玉璧接通了幻境的入口。從入口處噴湧出火舌、洪濤、狂風、電掣。頃刻間,在一片混沌中生出一絲光芒,将四維八方撐出了一片光明。光明中天地間有如蛛網般交錯密布的線影,義王懸于正中,雙手托着五行玉璧盤腿而坐在積蓄着力量,時隐時現的身影讓人提心吊膽。蕭遙手握冰清劍伫立在他身旁,眼望着虛空毫無懼色。
在場的人無不屏氣凝神,他們為眼前的景象感到震驚,殊不知每個人看到的又不盡相同,這便是借幻境施下結界的玄妙之處。義王頂住壓力,當聽到西面山上一聲轟鳴,他看到結界在頃刻間隐沒在四大玄山之中,四溟湖的湖面上升騰起一大片霧氣——結界破了。義王睜開眼舒了口氣,站起來走向人群,在衆人的頂禮膜拜中,一隻手搭在胸前,安撫着砰砰跳動的心。蕭遙站在他身後,瞥到他禮服的後背已被汗水浸濕,不禁被他展現出的魄力所折服,這下子再沒人敢質疑他代任太靈司的能力了,可他也沒明白韶太後為何要出此下策,給了義王一個深得人心的機會呢?
蕭遙來不及坐下來聽聽義王怎麼想的,他便出了祖廟坐上車辇回青銘西的行宮歇息去了。然而授任儀的狂歡才剛剛開始。隊伍從祖廟一路浩浩湯湯進入了蒼陵城中新建的金幻師府。為了在各邦使節面前彰顯離國神威,雷嘯将新府正殿中的鋪地磚全變作了金磚。金光燦燦的大堂差點兒閃瞎了使節們的眼。蕭遙終于不用怕搶了他的風頭,逮住他,牽住話頭在他耳畔揶揄道:“這下可好,你這府邸以後要被當成财神廟了!”
“使不得,使不得。”雷嘯哭笑不得,小聲告訴他,“義王示意咱這麼幹,要不我哪兒敢啊!”
“哦?”蕭遙敷衍地笑笑,趁人不注意将他拉到一旁,問他,“你可有見到陸林風?怎麼從祖廟回來便不見了他蹤影?”
“他?這……這……我自己都顧不過來呢,他……我哪兒知道。”雷嘯吞吞吐吐道。
蕭遙一眼看穿,“你信不信我把你那金磚都搗成冰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