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極/道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樣充滿義氣與戲劇性,更多的時候像他這樣的小混/混在不同街道中被趕來趕去,一度他被趕到了琦玉,在浦和混了三個月,和四五個年紀差不多大的混混一起住在一間沒有浴室的公寓裡。
楠田陸道至今都清楚地記得公寓的長條桌上堆滿各式各樣東西的情景,因為接連不斷地抽煙,百葉窗上覆蓋着一層尼古丁油,就像捕蠅紙一樣,黏住了灰塵、食物碎屑和蟲子。
在加入町田組後情況并沒有好轉,随着經濟泡沫破裂,組織的生意也一落千丈,後來組長因為牽涉進殺/人案被警/方抓捕,地盤和生意也被其他組織趁機蠶食。因為金錢而聚集起來的年輕一代組員紛紛退出,最終繼任的若頭帶着殘留的人被并入了其他組織,不久也完全銷聲匿迹。
至此,楠田陸道終于明白,松平組三代目的極道時代早已過去,傳統、宗教、倫理、尊嚴、秩序不斷示弱,将大家聯系在一起的紐帶隻有“金錢”。
從混/混、幫派成員到組織成員,楠田陸道在浮沉多年中見過無數抛棄底線唯利是圖、加入狂歡的人,但高林都司是不一樣的。他并不強壯,也不威嚴,隻有一種淡淡的光彩,像是在時光遠遠抛在身後的那個舊時代,總在夢境的邊緣掠過。所有人都在拼命奔跑,而隻有他一如既往的緩慢,如此的地久天長。
所以不該在成員之間出現的熟稔親昵也好,抱怨也好,他就這麼痛快地都抛給了對方。但這一次,高林卻沒有附和。
“作為家庭主婦也同樣很辛苦。”
“怎麼會呢,她們隻用伸手要錢就可以啦。”楠田陸道不由得諷刺到。
這會是下午三點多,陽光正熾,啤酒罐身上反射着刺眼的光芒,河川上也是白亮一片,完全看不清往常清澈的水面下是什麼。他想起高林以往對待妻女的情景,恍然大悟地笑到:“你這樣的好丈夫當然會覺得她們辛苦,真是太體貼了。”
笑聲裡含着揶揄,但高林知道并不是這樣的——将視線慢慢轉向河川的另一邊,就像端詳着鏡子裡的自己那樣辨别着歲月催生的改變——他清楚自己并不是什麼好丈夫,和那些邋邋遢遢的在家裡随便躺下就睡的男人一樣,在看見妻子疲憊的面容時,隻會漫不經心地把目光轉回電視上。
和瑞枝戀愛的時候高林剛剛結束了一段時間的精神治療。從早稻田法國文學系畢業,經曆了扒皮似的求職過程後,他進入了日賣新聞社工作,并在東京都警視廳的記者俱樂部裡呆了半年,後來又依次在千葉、香川輪換,但無論在哪裡仿佛都是一個模樣,比起和下級探員交朋友以獲得獨家新聞,或者在警察總部記者俱樂部裡聆聽經不住推敲的重大案件新聞稿,高林更喜歡安靜地、數個小時紋絲不動地去觀察塵埃在充滿陽光的房間裡飄落。
他會反複觀看卧房牆壁上的木頭疤痕——這些隐約的圖案好似有人在暗夜的微光中潛行,鬼鬼祟祟地從一塊木闆走到另一塊上面。
精神治療結束後高林重新返回東京,像是怕他反悔一樣,父母迅速地賣掉了老家的一塊土地,在富谷為他購置了一間公寓。不久之後,他與瑞枝在一次聯誼中認識。後來他們約會了一次,又一次。聖誕節的前夜高林約到了一家很難預約的三星法式餐廳,三萬日元一位的聖誕套餐究竟吃了什麼他已經不記得了,隻記得兩個人都沒有吃飽。後來他們冒着小雪走了很遠去吃天婦羅,大蝦天婦羅在湯裡泡得漲起來,面衣碎裂成小塊兒,就像是油炸的面屑一樣,配着用高湯熬制的湯汁一飲而盡。高林相信瑞枝和自己都在那一刻真正地體會到了幸福的感覺。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改變的呢?也許兩個人自始至終都沒有改變過,他們隻是在共飲大蝦天婦羅湯汁的那一刻短暫地、毫無保留地愛着對方,他們在不确定的人生裡有一瞬堅定地選擇了彼此。
這露水似的一滴堅定,很快就在漫長的時間裡幹涸了。愛的人不會一直活下去,愛情也不會一直存在,那麼長的時間,幾十年,一百年,或許一直在狹窄的人生半徑中流淌着。當高林去觸摸那些過去與未來時,他感到的是一陣又一陣的空虛,像一口不斷被抽取井水的井,屬于生命中那些美好積極的東西不受控制地流向遠方。
也許和瑞枝的“相愛”,就是潛意識裡 “高林都司”的最後一次掙紮,藉由愛情的名義向另一個人發出求救——請堅定地選擇我吧。
直到婚後很久,高林才意識到發出求救的不隻有自己。主動提出結婚請求、迫切希望懷孕、熱烈地愛着女兒日花裡的的瑞枝,才是那個周遭刮着凜冽的寒風、完全被孤立的人。
明明被寄予希望考入大學順利工作,像男職員一樣努力工作,毫不遜色,但即便是作為管理職位候選人被錄用,也要和其他女職員一樣承擔起輪值打掃衛生、清潔茶杯、辦公桌面的工作。伴随着升職到來的是逐步被邊緣化,如果想要留在公司,就必須接受那些面向女性的指定席位,成為事實上的後勤人員,如果拒絕就會被認作“難用的職員”。
在瑞枝成為“經濟調查室”副室長時,同期進入公司的女性管理職位候選人陸續因為職場冷暴力而辭職,這個國家仿佛對女性有着扭曲的憎惡,在短暫的青春時光後,就是漫長看不到頭的、毫無希望與光明的人生。
TBS每周五播送的《電話人生相談》裡,瑞枝聽到了太多關于女性悲慘的人生:
家住XX町的XX女士,在做非正式聘用的工作時受到了嚴重的權力欺壓,出現了适應性障礙的症狀,精神狀态每況愈下,開始抑制不住自己的自殺沖動;
42歲的X女士,為了維持家裡的生計,不得已拿着精神科的診斷書沖進福利機構,申請了最低生活保障;
因為父母雙亡隻能帶着妹妹在各個網吧流浪的X女士,每天在一家便利店和一家車站附近的居酒屋兼職,時薪是最低工資850日元,居酒屋也差不多。起早貪黑地幹活,每月才能保證稍高于最低生活保障的14萬日元的收入......
邁過33歲的關口,“未來無常”的恐懼就整日懸在頭頂。看着她們,就仿佛看見明天的自己,不禁感覺脊背發涼。
人生看似曠野,卻處處矗立着森嚴的壁壘。對于瑞枝來說,人生就像是得不停地買門票才能參與到世間運轉裡的遊樂場,結婚和生育都是進入下一個項目的門票。
她曾經那麼相信高林能為她帶來安定與幸福,至少在共飲大蝦天婦羅湯汁的那一刻是如此笃信。但在婚後終日面對的,卻是生活的圍欄和圍欄中一動不動的丈夫——憎恨與絕望鋪天蓋地而來,但更為痛苦的是在做了專職主婦之後,就無法再回歸社會。一旦被丈夫要求離婚,其結果就是在失去工作同時失去家人,被社會和家人兩方面排擠,落入到可能連溫飽都無法保障的生活。
唯有在凝視日花裡可愛的笑臉時,瑞枝千瘡百孔的心才會感到一絲慰藉,但同時又會引發更多的疼痛。這世間從不會告訴女性,她興緻勃勃、憧憬着加入的“社會”原來如此殘酷,即使受過高等教育、有着職業經驗,但隻要到了時限,社會就不會再給予她發揮自己能力和價值的機會——痛苦的,毫無希望與光明的人生,真的好讓人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