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好地方一定物有所值。”内田友利努力想開個玩笑,但話才出口她就知道自己又搞砸了,就像昨天晚上那樣她沒能控制住自己失聲痛哭,那熟悉的恥辱感突然卷土重來,她隻能用眼睛緊緊盯着托盤上疊得整整齊齊的三角形餐巾。
有那麼一刻她突然無比憎恨潮崎久世,如果他像以往的客人一樣,那麼她會更坦然地接受這些饋贈。但那些體貼與理解喚醒了她的傷痛,把她變成了連觸碰棉花都會受傷的膽小鬼。
他們沉默地吃完早餐回到房間,内田友利緊張地坐在床墊上,雙腳幾乎碰不到地面。她從壁櫃玻璃的倒影裡看到了朦胧的自己,她化好了妝,換過了衣服,不再是昨天寒酸又可憐的模樣。從幹這一行以來她從來沒如此迫切地希望開始然後結束,這樣她可以回到那個小小的泥巴窩裡,繼續蹲在門口擦鞋子。
但潮崎久世一根指頭都沒碰她,包括到現在。他像在自己家一樣走到會客區,坐在被三面玻璃窗包圍的單人沙發上,然後拍了拍旁邊雙人沙發的扶手。
内田友利屏着呼吸走過去,等着他開口說話,時間在無聲地流逝。他閉上眼睛,下巴放松,好像在聆聽風吹過朱紅鳥居的聲音。
“我已經很久沒有來過鐮倉,”他說,聲音輕柔,“但一個人走着似乎很無聊。”他睜開了眼睛,明亮的日光下他的眼睛顯得很藍,像一汪冰冷的海水,它們似乎超凡脫俗,帶着奇異的精神力量。
“你看起來話很少。”
黑色喜劇式的劇情讓内田友利想放聲大笑,但她忍住了,很多話梗在了嗓子眼裡。她明白自己應該扮演的角色——一個小玲似的鐮倉女孩,旅行中盡職的NPC,會帶着他去探尋那些對觀光客來說感到驚喜的地方,吃點本地人才知道的料理,體會傳說中的“湘南人情味”——但她把所有事情都搞砸了。
不知道湧上喉嚨的究竟是哭還是笑,内田友利顫抖着嘴唇,過往的經驗沒法對此刻的情景提供幫助,最後她什麼都沒說。
于是潮崎久世說了再見,衣擺掠過她放在沙發扶手上的手背,他大步過房間,走向門口。就在他準備開門時,又轉過身,就像是初見那樣柔和地叮囑:“我預付了三天的房費,祝你有個愉快的假期,好姑娘。”
内田友利并沒有在這裡住滿三天,她拿着退回的房費和潮崎久世留下的錢去付了這個月的房租,換了一種更有效的止痛藥,和母親在紫陽花剛結苞的時候去明光院看了花。他們在丸窗上方看到一行字——“窗外好日”。
什麼樣的日子是好日子呢?内田友利不知道,她們沿着鐵軌踱步到一家可以迎着列車喝啤酒的餐廳,母親在滿足地喝下半杯啤酒後回頭笑着說:“原來鐮倉是這個樣子。”她跟着笑起來。
紫陽花落盡的盛夏,内田友利接受潮崎久世的邀約前往東京,她的母親以每月20萬日元的價格住進了療養型醫院,不必再忍受腰痛和貧困的折磨。她改換了名字和年紀,進行了面部微調,經過一年的補習後轉入了帝丹高中的二年級。
人們不怎麼會在意一個穿着帝丹高中制服的女孩,隻要她在合适的時間出現在合适的地方。她傳遞過一些東西,安裝過一些不起眼的電子儀器,盯梢過一些需要注意的人——沒有人發現任何端倪。大概社會就是這樣,她的存在就像是從指縫中掉落的一粒沙子,沒有人願意去留心它的掉落。
假期的時候内田友利會回鐮倉去,她和母親一起去吃了海菜寺的“旬彩套餐”,6000元的價格是從前完全不敢想象的奢望,她們在極熱的正午去報國寺的竹林乘涼,穿過細細的小徑向深處走去,頭頂的竹葉發出窸窣的聲響。好像從這一刻開始,鐮倉的浪漫與人情味才姗姗而來。
過上正常的生活,從被追趕的不安中解脫——内田友利所求的隻有這些,她不會去想自己傳遞、安裝的那些東西,從同學相處中獲取的點滴情報究竟引發了什麼樣的後續。她是這些少年少女們中間的叛徒,是羊群中的一匹狼。她知道這種不同很不好,但她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她并不後悔,隻是感到慚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