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崎久世想再睡一會,但十幾年緊張生活裡養成的警惕性在這一刻努力喚醒大腦,他被迫在疲倦與清醒之間來回浮沉,直到摸到了藏在褥子下的MP443,才略感欣慰地重新閉上眼睛。
晚一點的時候高明回來了,他的皮膚摸上去非常涼爽幹燥,似乎在外面呆了不短的時間。潮崎久世湊上去嗅聞着脖頸處好聞的樹枝似的味道,聲音裡含着倦意:“......案子?”
這情景溫和又甯靜地撫慰了高明因為剛剛的通話而繃緊的心情,他的手掌在熱乎乎的被單下移動,代替眼睛在黑暗中描摹後頸和肩膀清晰的姿态,少頃又松松地攏起手臂。潮崎久世聽見他模糊地笑了一聲,“下班......我會給你帶報紙回來的。”
大概兩個半小時後高明離開了公寓,潮崎久世帶着逐漸加深的饑餓感堅持到接近中午才起床——沒有工作的時候他偶爾會這麼放肆而不健康地對待自己。他在冰箱找到了一盒三明治與葡萄柚味的啤酒,天氣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轉向溫暖,即便地處中部的長野,春日帶來的綠意也在倏忽之間逐漸複蘇,大概再過兩個星期,櫻花就會像雪一樣覆蓋大大小小的街道和山丘。
高明的家鄉須坂市也擁有同樣明麗的風景——卧龍公園擁有超過600棵染井吉野,每到春暮就将龍池點染得白亮一片,大日向觀音堂的古櫻樹則在深綠色的山林邊張牙舞爪地綻放,沉甸甸的美麗,仿佛要将管理處的小屋壓垮了。
簡潔的文字材料很難具體想象出高明曾經在那裡度過的人生,但因為他曾在那裡留存過的一段經曆,仿佛整個城市也變得親切有光。進入地方旅遊推薦的頁面時,潮崎久世會不由自主地思索童年乃至少年的高明是否曾從這裡路過,那些鋪陳在寶石藍的天空下的花瓣,是否曾經落在他的肩上。他甚至去讀了那本《2年A班的孔明同學!》,仿佛穿過一道道時間的門,走進一間間回憶的公寓,去認識比此刻時間更長、更加盈滿的諸伏高明。
有點滿足又有點沮喪的情緒堵住喉嚨,潮崎久世隻把三明治吃掉一半。他趴在陽台的玻璃圍欄上眺望遠處,明亮的天光下森林也染上了動人的亮色,很難想象就在一個月前它們還完全被雪覆蓋,看起來就像一片沒有邊際的棉花海。
季節迅速而不留情地轉換,春天這麼猛烈地到來,反而讓人感到不安。仿佛珍貴的寶物輕而易舉被捧到眼前,卻讓人懷疑是否已在暗中标好了無法償還的代價。
不要向幸福俯首——這是他近三十年人生裡一直在重複學習的功課:痛苦是一種警告,隻有剔除累贅而多餘的生命,剩下來的生命将更加完美更加強大——這些話已經深深印在了他的腦海中,無法因為不認同就抹去。它們在心裡長久地蟄伏着,在某一個時刻,就像深夜裡的突然清醒,否定對幸福的全部感知。高林、江本、友利......他們是他所生存的狹小的金魚缸裡偶爾呼吸到的新鮮空氣,而高明則走得更近,仿佛想要向他展示另一種可能,想要把他的某一部分在什麼地方安頓下來。
這樣的感受就像黑暗裡從懸崖邊走過,恐懼和希望有時候來自同一個源頭。潮崎久世本能地拒絕去想象未來的樣子,去相信幸福一定會如影随形,比起孤獨他更為恐懼的是——如果幸福在一刹那降臨,他将永遠無法準備好放棄它,直到它突然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