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要把我帶到哪兒?我爹是左丞相,我姑母是嗚嗚嗚嗚……”見他同一套說辭還要再說一遍,謝景文往他嘴裡胡亂塞了一塊破布。
馬車在九曲巷停下,他們把淳于池推進他鎖尤三的屋子,每人都狠狠踹了他一腳,接着關門反鎖。
待一切辦成,她心滿意足地拍了拍手。
她謝景文從來都是有仇就報,淳于池就等着晚上吃着她精心準備的豬食,聽着九曲巷女鬼的幽咽聲入眠吧!
可事與願違,她低估了淳于家對淳于池的寶貝程度。
沒過幾個時辰,淳于家家仆就順着地上的車轍印尋到了自家小少爺。
不過,也不知是礙于顔面還是旁的緣由,淳于池咬牙切齒地否認了有人綁他來這兒的說辭,鼻青臉腫地說是自己一人來的,于是望京城盛傳淳于氏小公子有夜訪鬼巷的怪癖。
慶幸的是,回去之後淳于池不像從前那般喜歡作威作福了。在他的授意下,淳于家的子孫也都有所收斂,不過多為難大付、尤三他們了。
美中不足的一點,他仍是不肯放過她。
好像知道那件事的主謀是她一樣,在學子監無論她說什麼他都要駁上一句,無論她做什麼他都要摻和一腳……
周夫子授課時講到北方各郡大雪,各地難民蜂擁而至,對于他們的去留朝廷也是一籌莫展。夫子有意無意地提了她和淳于池兩人作答。
淳于池還是一副公子哥的做派,說話也毫無顧及,直言說道:“為争一口吃食蜂擁入京,這些難民擾了望京城子民的安甯和清淨。依學生所見,一旦開了收容難民的口子,他們便像江水般滔滔不絕,遲早會生出事端。我看合該将他們通通趕出去才是……”
這樣罔顧百姓生死安危的言辭,換做旁人來說定是要遭人唾罵。
但他是淳于池,夫子沉吟片刻,也隻是讓他坐下重做考量。
“建安三年春,晅、甯二州大雪,溝洫複冰,草木不華。而後今年亦是大雪盈尺。隕霜殺桑,民不蠶,人多凍死。寥寥幾字,卻道遍許多百姓枯槁一生。望京城乃是天子腳下,上蒼眷顧讓你我都未曾經曆這般徹骨之寒,隻是未經他人難不勸他人善,他們從北方苦寒之地而來,我們萬萬不可将他們拒之門外,寒了他們的心。不過,依學生所見,一味大開城門收容難民也并非長久之策……”
周夫子眼中閃過一絲訝異:“謝家女娘有何想法?”
她微微拱手,“學生才疏學淺,隻想到諸郡難民,其境各異,宜先按照其情狀分類别之,而後再制定異策以應對。就比如,為婦孺老弱,朝廷可以出資設立養病坊,供以暫時的休養生息之所。而青壯年則可編入軍籍,成立望京軍以守城……”
周夫子贊賞道:“化險為夷,各得其所,此乃良策!”
雖然面上不顯,但這段時間每次夫子上課,淳于池都要劍拔弩張地與她辯上許久。這次能讓淳于池落于下風、啞口無言,她心裡别提有多高興了。
學子監散學後,淳于池并不服氣。他被小跟班包圍着,在一旁狀似不經意地說起:“這有什麼可得意的!世人皆知兒郎讀書方能成就大業,女娘就算再聰慧也不過相夫教子。誰不知道璃陽公主天資聰穎,深受先皇寵愛,可到了最後還不是遠嫁梁國為質。咱們聖上即位後,那可是承繼了南陳百年盛世,讓無數百姓安居樂業……”
聞言,她漲紅了臉:“若是沒有璃陽公主,聖上……”聖上怎會安坐皇位?
若是他所說都是唬人的虛言,她自然不會生氣。可偏偏他所說字字句句都是實話,女娘就算再聰慧也難逃困在後院了此一生的命運……
“你想說什麼,聖上什麼?”他向前走了一步,望向她的眼睛閃爍着狡黠的光亮。
原來是在這兒給她挖坑。
她強壓心中怒火,笑着說:“聖上英明神武、宅心仁厚。雖然你嘛,才智不足,嘴笨心壞,但幸有一點與聖上相像。”
“哪一點?”
見他還有希冀的神情,她嗤笑着說:“都是男兒郎!”
看着他臉上不服氣卻還說不上來什麼的表情,她笑得腹痛不已。
後來安逸随雍安伯去了隴西郡,兩地相去甚遠,他們隻能書信往來。
在學子監的日子如同白馬過隙,也不知從何時起,淳于池也像變了個性子般穩重了許多,為人謙和有禮、專心治學,聖上看好,夫子器重。
人人都說,長此以往他必定高中狀元,成為南陳國的棟梁之材。
可世事無常,李氏叛軍攻城那天讓所有人精心編織的未來美夢都毀于一旦。
淳于氏一族雖因行事作風張揚跋扈,久遭诟病。但在城破之時,全族人誓死效忠,上下五百餘口人全數喪命于敵人的刀劍之下。
淳于池也不例外。
瀕死之時,他去看了她最後一眼。那時她正準備喬裝去城西高崗墩台點燃煙火,讓安伯伯和安逸速速回城,誰知一打開府中大門,倚靠在門外的淳于池就倒在她懷中。
他來時便已服毒,殷紅的血從嘴角流出,自顧自地說着。
“從你踏入學子監的那天起,我便知道你就是阿爹口中與我門第相當,遲早要嫁與我為妻之人。可我不屑我不甘,我堂堂淳于氏嫡子為何要求娶你這麼牙尖嘴利的小娘子?”
“是我親手将你推離身邊,讓你和安逸越走越近……”
“可是文君,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喚你。文君,若是我能重活一世,我們有沒有可能從頭來過?”
她愣在原地,無所适從。她想把他帶入府中救治,他卻搖頭拒絕。
淳于池告訴她,這是淳于氏的宿命,與君同在,與君共亡。
那是她第一次細細瞧他,從前總是在槐樹上睥睨衆生的少年沒了從前的桀骜不馴,隻剩下認命般無神的瞳孔死死盯着她,等着她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