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景文将案頭青瓷鎮紙輕輕一推,燭火在宣紙上投下搖曳的蝶影:“明日會稽教坊的翎陽夫人要在教坊中設詩會,祝家幾房與華陽夫人一向交好,必定赴宴。屆時你換上我上月新裁的窄袖半臂襦跳上一曲六幺舞……”
話音未落,麗華已會意:“六幺舞‘手袖為容,踏足為節’,屆時奴婢會故意露出這處刀傷。”她挽起衣袖,雪白小臂上蜿蜒着瓷瓶碎片劃破的傷痕,“隻是這傷淺了些。奴索性再劃深些,讓祝家人看得仔細些……”
“何苦傷了自己?”謝景文從妝奁底層取出個青玉盒,“這是洛水秘制的胭脂蟲膠,遇水不褪。”指尖蘸取殷紅膏體,在麗華腕間繪出猙獰刀口,“傷口要斜切向孔雀石銀簪的紋路,如此才像金錯刀所傷。”
——
會稽第一教坊雖不勝上京教坊司那般秩序嚴謹,以供皇室宮廷設宴祝壽,廟祀宴飨之用,卻也學曲習樂,個中出類拔萃者也被擢選為上京教坊司的教習。
更有甚者,如今榮寵正盛的華陽夫人年少時也曾在會稽第一教坊學藝,而其長姐翎陽夫人便是這教坊的主人。
憑着這層關系,翎陽夫人在會稽自然如魚得水。
——
初秋已有寒意,卻硬是被這第一教坊詩會上蒸騰着的胭脂香粉氣味逼退了。從遠處便能聽到其中細細流淌的絲竹管樂之聲。
“小姐,咱們到了。” 翠林小心翼翼地攙扶着自家小姐步下軟轎,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小姐發間那支流光溢彩的滿翠珠钗,身上那襲繁複華美、幾乎要灼人眼目的錦緞華裙,與小姐平日清雅的風格判若兩人。
看着看着,翠林嘴角忍不住微微抽動,趕忙低下頭,強忍着才沒讓那聲驚歎般的笑意逸出來。
謝景文将翠林那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樣盡收眼底,無奈地遞過去一個略帶警告的眼神,低聲道:“翠林,收收神,莫忘了今日的要緊事。”聲音雖輕,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她自然知曉自己這身裝扮有多“出格”。平日裡,她最是厭煩這等招搖過市的打扮,也難怪貼身丫鬟都覺新奇。
指尖輕輕拂過冰涼的珠钗,謝景文的目光投向遠處逐漸熱鬧起來的宴會場。心中暗忖:若非為了試探祝家三房,何至于此?
要讓麗華順理成章地代自己登台獻藝,不惹人起疑,自己就需先成為這滿場矚目的焦點,尤其要引得那些眼高于頂的會稽貴女們紛紛側目。
隻有她們的議論、豔羨乃至那點不易察覺的嫉妒心彙聚成聲浪,推波助瀾,才能不動聲色地将“謝家小姐”送上那萬衆矚目的位置。
暖閣内,各色名品秋菊競相吐豔,清雅的香氣在空氣中浮動。
謝景文一落座,身上那襲格外顯眼的秋香色華裙便在席間鋪展開來,幾乎占據了小半位置。
門外丫鬟的通傳聲剛落,她便被引至女眷上席。
甫一坐定,便見正前方垂着一道精緻的珠簾,簾後便是男客落座之處,祝家三房想必已然就在簾後。
席間多是相熟卻無深交的面孔——郡尉之女方容坐在她身側,再往下便是長史、功曹家的千金。
彼此間不過點頭緻意,寒暄幾句,話題也多是些場面上的溢美之詞。
唯有身旁的方容,與她還能多說上幾句。
隻是方容話鋒一轉,便繞到了曹芷伶身上:“謝家娘子,芷伶的事,我代她謝過你。若非你仗義援手,她怕是至今仍困在曹家那個泥潭裡,難以脫身。”
方容語氣誠摯,帶着幾分将門虎女的飒爽。謝景文心想,若當日她在場,必也會為芷伶挺身而出。
“方小姐有心了。” 謝景文微微颔首,順勢問道,“不知芷伶在新宅可還安好?這些時日瑣事纏身,倒未曾得空去探望她。”
話雖如此,她心中卻明白,曹芷伶大約是不願再見她的。畢竟,當初揭開曹家那樁事,自己終究是借了芷伶之力,雖為救人,卻也令其處境更為難堪。
“呦,謝家妹妹到啦。”
方容的話音還未落盡,一道刻意掐着嗓子、甜膩得仿佛能滴出蜜糖卻又帶着鈎子的聲線,便穿透珠簾,在滿席應酬的嗡嗡聲中突兀地響起,顯得格外刺耳。
這聲音落入耳中,謝景文唇邊卻極快地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笑意。
翎陽夫人。
這位教坊司曾經的頭牌,如今的第一教坊之主,手段不可謂不高明。
親手将幼妹送入禁宮,打破了世家獨霸□□的舊例,成就了轟動一時的帝妃佳話;而她自己,嫁入富可敵國的商賈之家,偏又在新婚當夜成了寡婦,轉眼間便執掌了潑天财富……
這些早年傳聞的真假,謝景文無意深究。
唯有一點她心知肚明:這位翎陽夫人,對她總帶着一股莫名的、揮之不散的敵意,如芒在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