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古柏遍山翠,百年海棠滿院香,鈴音悠悠繞梁婉,香煙袅袅纏檐上。
蘇晴沄踏着青苔石徑輕步緩行,随意欣賞着千年古社中的蒼樹老花。西九嶺走在她身側,兩人間的距離不遠不近,走動間不會衣袍相觸,又無法插進一人。
一路上兩人都沒有提起天神教,隻是随意閑談,從眼前風景到花木培育、園林布置,再到世間風俗、陣法排布,再到天文地理、神仙佛法,時間便在不知不覺中流逝。
走出山門時已過晌午,門前那株蒼松還在,土坡上卻空空如也。前兩次來這裡,喜子奶奶都坐在那裡編紅繩,今日不見了還有點兒不适應。
蘇晴沄心想着老人失去孫子後可能心中郁結生了病痛,眼中就看見一個小道童送客出門,于是随口問了一句:“小師傅,編紅繩的那位老人家今日沒來嗎?”
那小道童怔了一下,轉瞬明白過來她問的是誰,答道:“您說盧施主嗎?她昨日來辭行,說是要去外地尋親。”
尋親?喜子奶奶不是說他們祖孫倆無依無靠嗎,怎麼又有親戚了……等等,“你說盧施主?”
“是啊,就是在門前編紅繩的那位老施主。”
“她姓盧?”
“對啊,盧施主每月都有布施,功德簿上寫的清清楚楚是姓盧啊。”
“你确定?”
“确定啊。”小道童眨眨眼,這兩位施主長得挺好看,可惜腦子不太好使,誰會在功德簿上留假名啊?
“她叫什麼?”
“盧、盧雪。”
西九嶺和蘇晴沄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雙雙禦劍騰空、向西飛去,将那眼都看直了的小道童留在了原地。
喜子奶奶姓盧,那麼很多事情就順理成章了。為什麼身為魔教殿主的盧嚴會救小喜子?為什麼喜子奶奶會幫盧嚴打掃窩棚?
因為他們是親戚!
那麼如今的喜子奶奶去哪裡尋親?喜子死了,盧嚴失蹤,她去找誰?唯一的可能是她不相信盧嚴拐帶富家小妾跑路,她要親自去濟水确認!
當然,也可能她還有其他親戚沒告訴他們,但這并不重要,他們如今隻要确認一點就可以了——喜子奶奶是不是在去往濟水的路上。
兩人沒有猜錯,在去往濟水的路上他們追上了騎着毛驢的老人。
當二人從天而降擋在路前的時候,喜子奶奶瞪大了雙眼、不敢置信,坐下的毛驢也不安地左右踱步起來。
她扯了半天缰繩才控制住那畜生,擦了擦頭上的汗,不悅地瞪向二人:“你們要幹嗎?”
西九嶺淡淡道:“要幹嗎?你不是很清楚嗎?”
老人眼神飄忽道:“清楚什麼?難不成是看上了老婆子那點兒賠償,來打劫的?”
蘇晴沄看了看老人坐下的畜生,“那點兒賠償都拿來買驢了吧?”看到老人握着缰繩的手緊了緊,她嗤笑一聲,“這麼急趕路是要去濟水找盧嚴嗎?”
行事被說破,老人眼中發起狠來,“小賤人,少管閑事!”
一旁的西九嶺不鹹不淡飄出一句:“好好說話。”
老人一瞥之下看到他腰間的佩劍,心頭怒氣瞬間洩了大半。可轉念一想,修士老爺又如何?不過勢大罷了,跟那富戶管家又有何區别?撒潑打滾混過去完事!
于是當即開罵:“老婆子就這麼說話,你能怎……”
誰知還沒罵出重點,她的身體就如同被人拎起來一般離了驢背,在空中慢慢橫了過來,臉朝下懸空趴着、越飄越高,手中的缰繩幾乎快要向上拉直,身下的毛驢咴咴驚叫起來,看上去是想跑。她隻覺頭暈目眩,握着缰繩的手抖個不停,生怕那畜生猛地發力将自己拖拽起來。
這時,蘇晴沄才轉頭向着同伴輕飄飄開口:“嗳,别把老人家給吓壞了,還得問話呢。”
西九嶺微微一笑,松了掐訣的手,老人便穩穩落回了地面。
蘇晴沄走到老人身邊,甜甜一笑,“抱歉啊,我這朋友脾氣不太好,經常忘了凡人受不得法術的。”
老人臉色煞白地擡起眼,看着那甜美的笑容隻覺得心中發寒,手裡拼命攥着那根細細的缰繩。
蘇晴沄見她真的怕了,又回頭道:“還不拿點兒銀子來給人壓壓驚。”
西九嶺眨了眨眼,你施恩,為什麼要我出銀子?
蘇晴沄理直氣壯一揚下巴,不是穹山查案嗎?公款報銷啊。
最後還是西九嶺掏了銀子,足足十兩。
蘇晴沄牽起老人的手,将銀子放進那枯槁的手掌裡,順便探了下脈,确定對方體内沒有靈力。然後她猛地收起了笑臉,冷冷道:“壓過驚了,可以說說你跟盧嚴真正的關系了吧?盧雪。”
聽到自己名字的瞬間,盧雪終于明白了兩人為什麼會認定自己有嫌疑。她幾乎要不顧一切轉身逃跑,可手上那銀子沉甸甸的壓得她甩不掉,腿便抖了幾下,終是沒有離地。對面是兩個有法術的人,她又能逃多遠呢?這種時候心裡藏着的事兒遠不及手上的銀子實在。
“對,我叫盧雪,是盧嚴的妹妹……”妹妹,她自己都快要忘記了。
六十三年前,景國東南一個偏僻的小村莊降生了一名男嬰,那一日大風,父母便給他取名盧風。五年後的一個雪天,這戶人家又降生了一名女嬰,取名盧雪。
幼年的盧雪很崇拜哥哥。哥哥從來不服輸,比他高一頭的孩子也打不過他,流很多血也不會哭。哥哥說他不會一直待在山溝裡,他命中注定是要發達的,有錢了會給她買餅吃、買花戴。
這樣的哥哥在她七歲那年領了個穿綢緞的人回家,那人放下一吊銅錢就帶着哥哥走了。許多年後她才知道,當年十二歲的哥哥把自己賣給了鎮上的一個富戶做墳少爺。
後來盧雪嫁給了同村的一個莊稼漢。早年還幻想着哥哥某天突然回來接自己去過好日子,但漸漸的,幻想淹沒在了日複一日的柴米油鹽中,到最後就連自己有個哥哥的事情也淡忘了。
父親死了、母親死了、丈夫死了、兒子死了、兒媳死了,等到三年前水災的時候,家裡就隻剩下了她和唯一的孫兒。
田淹了、房毀了,鄉裡鄉親死的死、逃的逃,最後她也帶着喜子開始了流浪乞讨,就這樣苟延殘喘地走到了柳城。
小喜子被救下的時候她還以為是父親的亡魂顯靈了,無他,隻因盧嚴的臉跟父親年輕時太像了,簡直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她不知道盧嚴為什麼改名字,也不關心盧嚴怎麼學了道法。隻覺得能夠長生不老的哥哥居然還要住在荒坡那樣的地方,不能吃香喝辣、不能睡上軟床、不能穿金戴銀,這跟當初在村裡有什麼區别?
要不是盧嚴的丹藥治好了她多年的腿疾,她幾乎要厭惡這樣的哥哥了,但心底終究是覺得道法這東西也沒什麼了不起。
盧嚴開口叫他們留下時,她沒有拒絕,畢竟盧嚴可以保護她們安全。意外的是,小喜子跟盧嚴十分親近,甚至比她這個親奶奶還親……
老人絮絮叨叨地講着,做慣了編劇的蘇晴沄聽得津津有味,西九嶺卻是有些耐不住了,說來說去一句話——兩人是兄妹。
“為什麼去濟水?”
盧雪被催促了也不生氣,似乎是徹底認命了一般有問必答:“盧嚴有張地圖,說是,”她咽了口吐沫,聲音微微抖動,“說是畫了地珠的下落。”
“地珠?!”西、蘇二人異口同聲,難道不是聖殿地圖嗎?
“嗯,那可是地母的寶物啊……”盧雪閉上眼、嘴唇微動,就像那日跪在地母像前一般開始了忏悔。
片刻後,她再度張開了眼,望向西南方那座煙雲缭繞的山峰,“他說地珠就在神女山裡,等他、等他成了什麼嬰……”
“元嬰?”